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亨利·詹姆斯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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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屬舊式的美國,這是無法掩蓋的事實,我也是從那裡來的——說起來幾乎有點自相矛盾。據說為了追求美國最後的蹤跡,非一個人來歐洲不可。我有這樣的發現,因為我的法國和英國朋友讀了《天真的時代》後告訴我,他們沒有想到七十年代的紐約生活,竟然如此像同時期英國有大教堂的城鎮或法國的「外省城市」的生活。年輕一代的批評家從不認識詹姆斯,更不瞭解他所成長於其中的那個世界,卻妄說什麼他生活在歐洲損害了自己的天才,當他明白自己的錯誤時已為時太晚。我親眼見過他於1904、1905和1910年在美國長期逗留,並親眼看到這幾次逗留所發生的反應(在當時寫的所有信件中已表現出來),所以,我可以證明:他在那裡從來沒有感到真正的快樂,也沒有感到自在。他到「山宅」來過幾次,每次呆的時間都很長,1904—1905年他第一次回美國期間,跟我們一起在紐約呆了一段時間,由於生性敏感,他對新人、新事、新思想都感興趣,非常好奇,也容易接受。他對這一切的眷戀之情在他給艾德蒙·高斯爵士①的一封信(在『山宅」寫的)裡講得十分痛切,這種情緒一刻也沒有中止過。亨利·詹姆斯是一個風俗小說家,他的性情和處境使他觀察到的風俗是那行將消滅的一小撮人的風俗(而他就是在這一小撮人中間長大的),或者是昔日的社會中這些人更加生動的原型人物的風俗。不論好壞,他非得在他能夠發現食物的地方尋找食物不可,因為那是他的想像力能夠完全消化的唯一食物。他痛切地意識到這種局限性,並常常對我悲歎他沒有利用現代美國生活中金融和工業方面的「素材」的能力。華爾街以及與大實業界相關的一切,對他來說依然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意識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在小說中永遠不能充分描繪「美國風情」②,而且總是坦白地承認這一點。他試圖把維韋先生③塑造成一個退休的金融家,試圖把這個人物或他土生土長的「美國城市」與任何一種具體的現實掛起鉤來,這種嘗試也許足以證明詹姆斯在設法描繪行動中的美國錢商時的種種困難。 ①艾德蒙·高斯爵士(Sir Edmund Gosse,1849—1928),英國作家。 ②作者借用詹姆斯一部著作的書名。 ③《金碗》中的人物,前面提到的瑪吉的父親。 他第一次回美國時,身體相當健康,精神也極佳,他(起初)對歷險的新奇感到歡欣鼓舞,對成功地改變自己足不出戶的習慣(他管我叫「鐘擺女人」,因為我每年都要橫渡大西洋!)感到心花怒放,更重要的是被開車的新經歷迷住了。我們用「阿爾弗雷德·德·繆塞」車和「喬治」車練習時正值夏天;儘管幾經挫折,大家坐著「華頓家寬敞方便的新車,成功地進行了一些愜意的旅行,這輛車使我意識到它可以為一個人所做的一切,一個人可以從他那裡得到的一切」;這種運動方式在他看來,就像曾經對我來說一樣,是生活的一種放大。 02 說到亨利·詹姆斯,令人特別遺憾的是,跟他特別親近的人中沒有一個有記性的人,或者說有記性的人沒有運用記性把他的談話記錄下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作家的談話和他的作品如此相得益彰。才華往往像一個裝飾瘤;然而這種被籠統地稱之為天才的品質通常會使人格生輝。「就是他僅僅剪剪指甲,」這是歌德關於席勒的通俗說法,「人們一眼就看出他比他們任何人都高明。」這種普照亨利·詹姆斯的朋友們的光輝,卻照不到那些只憑身體上的特點對他略知一二的人身上。他講話慢條斯理的,有時候被誤認為裝腔作勢——或者更加離奇的是,被誤認為是一種拙劣的英國狂!——其實是對童年時代被認為不可救藥的一種口吃病的不完全矯正。他對待泛泛之交彬彬有禮,講起話來語句繁複,於是這些人感到很難跟他隨便交談。那種禮貌,那種語句大概也是同一缺點造成的。他先花過多的時間斟酌字句,然後才開口講話,就最機靈和最敏感的人而言,這樣做只能導致靦腆和自咎;這一事實往往被看成矯揉造作的猶豫態度。有一次在紐約,我安排了他與了不起的杜利先生①的會見,他對杜利先生關於人生世相的評論十分欣賞,飯後我注視著他們,發現彼得·鄧恩在詹姆斯插話的汪洋大海裡絕望地掙扎著;下一次我們見面時,他說終於見到了詹姆斯,十分高興,隨後又淒然地說:「遺憾的是他說什麼事都用那麼多時間!他說的每一件事都精彩極了一不過我一直想告訴他:『竹筒倒豆子照直說吧。』」 ①杜利先生(Mr.Dooley)是芝加哥新聞作家兼《柯裡爾》雜誌的編輯芬利·彼得·鄧恩(Finley Peter Dunne,1867—1936)的系列作品中的人物,他是個酒吧老闆,以幽默風趣的言談針泛時弊。這些作品的第一集名為《和平與戰爭中的杜利先生》。本文說的杜利先生其實就是彼得·鄧恩。 對詹姆斯的密友來說,這些苦心的猶豫非但不是一種障礙,反而像一座蛛網搭成的橋樑,從他的心裡直通到別人心裡,像一段看不見的通道,在上面,人們瞭解到:巧妙的反語,含蓄的笑話,謹慎的惡意使人不由得捧腹大笑。在這懸念叢生的時刻,就有機會看見惡意與快樂兩種力量聚集在他多變的面容上,這也許是跟亨利·詹姆斯談話的獨特經歷中最罕見的時刻。 他的信,儘管令人愉快,只給了他談話中的片言隻語,對他的密友來說,每當他的健康和環境有利時,這種談話帶著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意象和鞭辟入裡的鑒賞傾吐出來,全部內容充滿了反話、同情和妙語如珠的玩笑,他曾經對我說到布爾熱①:「在我見過的所有談話者中間,他無疑是個佼佼者。」凡是聽過他的精彩談話的人也許都贊成把這句話用到他身上。他的信裡最不可能保留的特點之一(因為不管腳注多麼詳盡都難以解釋)就是戲謔——往往是純抽象的「玩笑」——這就是他的談話使人驚喜交集的特點。他寫給沃爾特·貝裡關於「化妝用品袋禮物」的信幾乎是一般讀者都能理解的這種親切玩笑的唯一例子。從他給許多最親密的朋友寫的信中,有必要刪去大段大段的戲言和反復提及的陳舊笑話的堆砌、積聚如山的妄語。亨利·詹姆斯記憶笑話的能力是驚人的;一旦掌握住了一句精彩的笑話,他不僅虔誠地把它保存下來,上面還要加上一種結構複雜的類似的妄語,朋友們增添的一磚一瓦都要巧妙地合併到這一層建築中去。如果讀者沒有事先研究每個通信者的個人歷史和一般經歷,就很難進入他的妄語世界中去,這個世界就像《鏡子》或《奇境》②裡各種角色生活的那種四維結構的世界。小小的暗示通常就足以開動火車;就像他寫故事時,一粒隱射的小小芥子就會繁衍成一個枝繁葉茂的「題材」一樣,他最妙的妄語也同樣在無人記得的瑣事中開花吐豔。 ①布爾熱(Paul Bourget,1852—1935),法國詩人,評論家和小說家。 ②這裡指的是英國作家劉易斯·卡洛爾的《艾麗絲漫遊奇境記》和《鏡子背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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