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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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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前他走進客廳時,梅正俯身在火爐上,小心翼翼地擺弄那些木柴,設法讓它們在不習慣的乾淨瓷磚裡面燒旺。 高高的落地燈全都點亮了,范德盧頓先生的蘭花配置在各式各樣的新瓷盆與漂亮的銀制容器裡,十分引人注目。大家普遍認為,紐蘭·阿切爾太太的客廳佈置得極為成功。一個鍍金的竹制花架擋在通向吊窗的過道上(此處老眼光的人會認為擺一尊米羅的維納斯青銅雕像更佳),花架上的報春花與瓜葉菊及時更新了。淺色錦緞的沙發與扶手椅巧妙地聚攏在幾張漂亮的小檯子周圍,檯子上密密麻麻擺滿銀制玩具、瓷制小動物,以及花穗鑲邊的像框。罩著玫瑰形燈傘的高燈聳立其間,宛如棕櫚叢中的熱帶花卉。 「我想埃倫從來沒見過這屋子點上燈的情景,」梅說。她停止了操勞,紅著臉抬起頭來,用可以理解的自豪的目光打量著四周。她支在煙筒一側的銅火鉗咣啷一聲倒了下來,淹沒了丈夫的回話聲,他還沒來得及重新支好,就聽見通報范德盧頓先生與太太到了。 其他客人緊接著也到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范德盧頓夫婦喜歡準時就餐。屋子裡的人眼看就要滿了,阿切爾正忙著給塞爾弗裡奇·梅裡太太看一幅維白克霍文的「綿羊習作」——那是韋蘭先生以前送給梅的聖誕禮物——這時他突然發現奧蘭斯卡夫人來到他身邊。 她臉色格外蒼白,這使她的黑髮顯得特別濃密。也許——或者實際上——是因為她脖子上繞了幾串琥珀珠子,使他突然想起了他曾經在孩子們的晚會上與之跳舞的那個小埃倫·明戈特,那時是梅多拉·曼森第一次把她帶到紐約。 也許是琥珀珠子與她的膚色格格不入,要麼就是她衣服不太匹配:她的臉上顯得毫無光澤,甚至可以說很難看,但他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愛這張臉。他們的手相遇了,他覺得仿佛聽見她說:「是啊,明天我們就要乘俄羅斯號起航——」接著他又聽見幾次毫無意義的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只聽梅的聲音說:「紐蘭!宴會已宣佈開始了,你不帶埃倫進去嗎?」 奧蘭斯卡夫人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他注意到這只手沒戴手套,並想起那天晚上同她一起坐在23街那間小客廳裡的情景,當時他兩隻眼睛一直盯著這只手。她臉上的美似乎都躲到搭在他衣袖上的纖纖玉指及帶小圓窩的指關節上了。他心裡自語道:「即使僅僅為了再看到她的手,我也必須跟隨——」 只有在以招待「外賓」的名義舉辦的宴會上,范德盧頓太太才會屈尊坐在主人的左側。奧蘭斯卡夫人的「外籍」身份被這個告別儀式強調得恰到好處,范德盧頓太太接受換位的態度十分和藹,使人對她的認同無可置疑。有些非辦不可的事,一旦要做,索性就大大方方,痛快淋漓。按鈕約的老規矩,圍繞一位行將被除名的女眷的家族集會,便屬這樣一件事。既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去歐洲的航程已定,為了顯示對她堅定不移的愛心,韋蘭家與明戈特家的人上天攬月都在所不辭。阿切爾坐在餐桌首席,驚異地觀看著這一默默進行的不屈不撓的活動:由於家庭的這種支持,她的名聲得以恢復,對她的怨憤得以平息,她的過去得到默認,她的現在變得光輝燦爛。范德盧頓太太對她隱約露出善意——這在她是最接近熱誠的表示了。范德盧頓先生則從梅右首的座位上順著餐桌頻頻投來目光,顯然是想證明他從斯庫特克利夫送來那些康乃馨合情合理。 阿切爾在這個場合顯得像個無足輕重的助手。他仿佛正在校形吊燈與天花板之間的一個地方漂浮,惟獨不知自己在這些活動中有什麼作用。他的目光從一張張營養充足的平靜的臉上掠過,他覺得,所有那些全神貫注在梅做的灰背烤鴨上。看似並無惡意的人,是一夥不聲不響的陰謀分子,而他與坐在他右首的那位蒼白的女子則是他們陰謀的主要目標。這時候,許多隱約零星的眼神連成一片,使他忽然想到,在所有這些人的心目中,他與奧蘭斯卡夫人是一對情人,是按「外國」語彙中那種極端意義的情人。他想到,幾個月來他一直是無數眼睛悄悄觀察、無數耳朵耐心傾聽的中心人物。他知道,借助于他尚不清楚的手段,他們終於想出了辦法,把他和他的犯罪同夥拆開。現在,整個家族都聚集在他妻子周圍,心照不宣地假裝啥事也不知,或者啥事也沒想過,而這次招待活動僅僅出於梅·阿切爾正常的心願,親切地為她的朋友兼表姊送別。 這是紐約「殺人不見血」的老辦法;這辦法屬那些害怕醜聞甚於疾病的人,那些置體面於勇氣之上的人,那些認為除了肇事者本身的行為以外,「出事」是最沒教養的表現的人。 這些思緒接踵浮上他的心頭,阿切爾感覺自己像個囚犯,被包圍在一夥武裝分子中間。他打量餐桌四周,從交談的語氣推測到,追捕他的人個個鐵面無私,他們正一面吃著佛羅里達的龍鬚菜,一面談論博福特和他妻子的問題。「這是做給我看的,」他心想,「我將是什麼下場——」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向他襲來:暗示與影射比直截了當的行動更惡毒,沉默比激烈的言辭更兇狠——它們就像家族地下靈堂裡一道道的門向他合攏過來。 他放聲笑了起來,他的目光遇到了范德盧頓太太投來的驚異目光。 「你認為挺可笑吧?」她臉上一副苦笑說。「可憐的裡吉納想留在紐約,我想這主意當然有它荒唐的一面。」阿切爾喃喃地說:「當然。」 這時候,他意識到奧蘭斯卡夫人另一位鄰座與他右邊這位夫人交談已經有了一段時間。同時他也見到端坐于范德盧頓先生與塞爾弗裡奇·梅裡先生中間的梅,順著餐桌迅速使了個眼色。很顯然,他這位主人與他右邊的夫人總不能一頓飯下來一直保持沉默,互不交談。他轉向奧蘭斯卡夫人,她以淡然的笑容迎著他,似乎在說:「哦,我們堅持到底吧。」 「你覺得旅行很累吧?」他問。他的聲音十分自然,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回答說恰好相反,她在旅行中很少感到有什麼不適。 「只是火車上太熱,你知道,」她又說。他則說,到了她行將奔赴的那個國家,她就不會再受那份罪了。 「有一年4月,」他加強了語氣說,「我在加萊至巴黎的火車上,有好幾次差點兒給凍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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