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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30

  當晚,阿切爾從樓上下來吃飯,發現客廳裡空無一人。

  只有他和梅單獨用餐,自曼森·明戈特太太生了病,所有的家庭約會都推遲了。由於梅比他嚴守時刻,她沒有先他來到,使他有些意外。他知道她在家裡,他穿衣服的時候聽見了她在自己房間裡走動的聲音;他心裡納悶,不知什麼事情耽擱了她。

  他已漸漸養成細心推測這些瑣事的習慣,作為一種手段來約束自己的思緒,從而面對現實。有時候他覺得仿佛發現了他岳父關注瑣事的奧秘,也許就連韋蘭先生很久以前也有過消遣與幻想,因而構想出一大堆家務事以抵禦其誘惑。

  梅露面的時候他覺得她好像很疲憊。她穿上了那件低領、緊腰的餐服,按明戈特家的禮數,這是在最不拘禮節的場合的著裝。她還把金色的頭髮做成平時那種層層盤卷的樣式,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幾乎沒有了光澤。然而她依然對他流露著平日的溫存,她的藍眼睛依然像前一天那樣閃耀著光彩。

  「你怎麼啦,親愛的?」她問。「我在外婆家等你,可只有埃倫一個人到了。她說讓你在路上下了車,因為你急著要去辦公事。沒出什麼事吧?」

  「只是有幾封信我原先忘記了,想在晚飯前發出去。」

  「噢——」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很遺憾你沒去外婆家——除非那幾封信很緊急。」

  「是很緊急,」他回答說,對她的尋根刨底有些意外。「另外,我不明白幹嗎非得到你外祖母家去,我又不知道你在那兒。」

  她轉過身,走到壁爐上方那面鏡子跟前,站在那裡,舉起長長的手臂緊一緊從她纏結的頭髮中滑落下來的一縷鬈髮。阿切爾覺得她神態有點呆滯倦怠,他心中納悶,他們單調至極的生活是否也對她造成了壓力。這時,他想起早上他離家時,她在樓上大聲對他說要在外婆家等他,這樣他們可以一起坐車回家,他高高興興地喊了聲「好的」。可是後來,由於關注其他事情,他卻忘掉了自己的允諾。此刻他深感內疚,同時也有些光火:為了這樣一點疏忽也記恨他,而他們結婚已經快兩年了。他討厭永遠生活在那種不冷不熱的蜜月之中——感情的熱度已經消退,卻依然維持那些苛刻要求。假如梅公開說出她的傷心事(他猜她有許多),他本來可以用笑聲將其驅散的,然而她卻養成了習慣,將假想的痛苦掩藏在斯巴達式的微笑背後。

  為了掩飾個人的煩惱,他詢問她外婆的病情如何,她回答說明戈特太太仍然在慢慢好轉,不過有關博福特夫婦的最新消息卻令她十分不安。

  「什麼消息?」

  「好像他們還要留在紐約,我想他是打算從事保險業還是什麼的。他們在尋找一座小住宅。」

  這事無疑是十分荒謬的。他們進餐廳吃飯,飯問他們的交談轉入平時那種有限的範圍,不過阿切爾注意到妻子壓根兒沒提奧蘭斯卡夫人的事,也不提老凱瑟琳對她的接待。他為此謝天謝地,但卻朦朧感到有點不祥之兆。

  他們上樓到圖書室喝咖啡。阿切爾點上一支雪茄,取下一卷米歇勒的書。過去,梅一見他拿起詩集就讓他大聲朗讀,自她表現出這一愛好之後,他晚上便開始讀歷史書了。不是他不喜歡自己的嗓音,而是因為他老是能夠預見到她發表的評論。在他們訂婚後的那些日子,她(像他現在認識到的)僅僅重複他對她講過的東西,可自從他停止向她提供意見之後,她便試著提出自己的看法,其結果使他對所評作品的欣賞遭到破壞。

  她見他選了本歷史書,便拿起她的針線筐,把扶手椅拉到那盞罩著綠色燈罩的檯燈跟前,打開了她正在為他的沙發刺繡的靠墊。她並非巧手針黹的女子,她那雙能幹的大手天生是從事騎馬、划船等戶外活動的;不過,既然別人的妻子都為丈夫繡靠墊,她也不想忽略表現她忠誠的這一枝節。

  她選的位置使阿切爾一抬眼睛就能看見她俯身在繡花架上,看見她挽到胳膊肘的衣袖順著結實滾圓的前臂溜了下來。她左手上那顆訂婚藍寶石在那枚闊面結婚金戒指上方熠熠生輝,她的右手則遲緩費力地刺著繡花布。她這樣子坐著,燈光直射她那明淨的額頭。他暗自沮喪地想,藏在它裡面的想法他永遠都會一清二楚,在未來的全部歲月中,她決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情緒——新奇的想法。感情的脆弱、冷酷或激動——讓他感到意外。她的詩意與浪漫已經在他們短暫的求愛過程中消耗殆盡——機能因需求的消逝而枯竭。如今她不過是在逐漸成熟,漸漸變成她母親的翻版而已,而且還神秘兮兮地企圖通過這一過程,也把他變成一位韋蘭先生。他放下書本,煩躁地站了起來。她立即抬起頭。

  「怎麼啦?」

  「這屋子很悶,我需要點空氣。」

  他曾經堅持圖書室的窗簾應裝在竿上來回地拉,便於在晚上拉上,而不是釘在鍍金簷板上,用環箍住不能動,像客廳裡那樣。他把窗簾拖過來,推起吊窗,探身到冰冷的黑夜中。僅僅是不看著坐在他桌旁燈下的梅,看一看別的住宅、屋頂、煙囪,感受到除了自己還有另外的生命,除了紐約還有另外的城市,除了自己的天地還有整整一個世界——僅此一點就使他頭腦清醒,呼吸舒暢起來。

  他把頭伸到黑暗中呆了幾分鐘後,只聽她說:「紐蘭!快關上窗子。你要找死呀。」

  他拉下吊窗,轉過身來。「找死!」他重複道,心裡仿佛在說:「可我已經找到了,我現在就是死人——已經死了好幾個月好幾個月了。」

  猛然間,對這個詞的玩味使他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假若是她死了又會怎樣?假若她快要死了——不久就死——從而使他獲得自由!站在這間熟悉的、暖融融的屋子裡看著她,盼望她死,這種感覺是那樣地奇怪、誘人,那樣不可抗拒,以致使他沒有立刻想到它的兇殘。他僅僅覺得那種僥倖可以給他病態的靈魂以新的依託。是的,梅有可能死——好多人死了:好多像她一樣年輕、健康的人。她有可能死去,從而突然使他獲得自由。

  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從她睜大的眼睛裡他看出自己的目光一定有點奇怪。

  「紐蘭!你病了嗎?」

  他搖搖頭,朝他的扶手椅走去。她又俯身她的刺繡,他路過她身邊時,一隻手放在她頭上。「可憐的梅!」他說。

  「可憐?可憐什麼!」她勉強笑了笑重複說。

  「因為只要我開窗子就會讓你擔心啊,」他回答道,也笑了起來。

  她一時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她頭也不抬,十分緩慢地說:「只要你高興,我就決不會擔心。」

  「啊,親愛的;除非我把窗子全打開,否則我永遠不會高興的。」

  「在這樣的天氣裡?」她爭辯道。他歎了口氣,埋頭去讀他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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