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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裡維埃低下頭說:「不是為了我自己:那方面我已經辦妥了。我想——如果可以——對你談一談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事。」

  阿切爾幾分鐘前就明白了他會說這些話,但等他真的講開了,他仍然覺得一股熱血沖上了太陽穴,仿佛被灌木叢中的一根彎校給絆住了似的。

  「那麼,你為了誰的利益對我談?」他說。

  裡維埃先生十分堅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唔——恕我冒昧,是為了她的利益。或者換句話說,是為了抽象的正義。」

  阿切爾譏諷地打量著他說:「換句話說:你是奧蘭斯基伯爵的使者吧?」

  他發現自己臉上的紅暈更深地反映到裡維埃先生那灰黃的臉上去了。「他沒有派我來找你,先生。我來找你,是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有什麼權力考慮其他理由呢?」阿切爾反駁說。「使者就是使者嘛。」

  那年輕人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就奧蘭斯卡夫人的情況而言,我的使命已經失敗了。」

  「這我可幫不了你的忙,」阿切爾仍然以諷刺的口吻說。

  「對,但是你有辦法——」裡維埃先生停住口,用那雙仍然細心戴了手套的手把他的帽子翻轉過來,盯著看它的襯裡,然後目光又回到阿切爾臉上。「你有辦法的,先生,我確信你能幫助我,讓我的使命在她家人面前同樣歸於失敗。」

  阿切爾向後推了一下椅子,站了起來。「啊——老天爺,我才不幹呢!」他大聲喊道。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那兒怒氣衝衝地低頭瞪著那個小法國人;儘管他也站了起來,但他的臉仍然低於阿切爾的眼睛一兩英寸。

  裡維埃先生臉色蒼白得恢復了本色:白得幾乎超過了他膚色的變化限度。

  「究竟為什麼,」阿切爾咆哮般地接著說,「你竟認為——我料想你來求我是因為我與奧蘭斯卡夫人的親緣關係——我會採取與其他家庭成員相反的態度呢?」

  在一段時間內,裡維埃先生臉上表情的變化成了他惟一的回答。他的神色由膽怯漸漸變成純粹的痛苦;對於他這樣一個平時頗為機敏的年輕人來說,其孤立無助、束手無策的樣子簡直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哎呀,先生——」

  「我想像不出,」阿切爾繼續說,「在還有很多人與伯爵夫人關係更密切的情況下,你為什麼會來找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以為我更容易接受你奉命帶來的那些觀點。」

  裡維埃先生窘迫、謙恭地忍受了這種攻擊。「先生,我想向你提出的觀點是屬￿我自己的,而不是奉命帶來的。」

  「那我就更沒有理由要洗耳恭聽了。」

  裡維埃注視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帽子上,他仿佛在考慮最後這句話是否是明顯提醒他該戴上帽子走人了。後來,他突然下定了決心說:「先生——我只問你一件事好嗎?你想知道我來這兒的原因嗎?要麼,你大概以為事情已經全部結束了吧?」

  他沉靜堅定的態度反使阿切爾覺得自己的咆哮有些笨拙,裡維埃的軟磨硬纏成功了。阿切爾有點臉紅,又坐回自己的椅子裡,同時示意那年輕人也坐下。

  「請你再講一遍:為什麼事情還沒結束呢?」

  裡維埃又痛苦地凝視著他。「這麼說,你也同意其他家庭成員的意見,認為面對我帶來的這些新提議,奧蘭斯卡大人不回到她丈夫身邊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我的上帝!」阿切爾大聲喊道,他的客人也認同地低聲哼了一聲。

  「在見她之前,我按奧蘭斯基伯爵的要求,先會見了洛弗爾·明戈特先生。去波士頓之前我與他交談過好幾次。據我所知,他代表他母親的意見,而曼森·明戈特太太對整個家庭的影響很大。」

  阿切爾坐著一言不發,他覺得仿佛是攀在一塊滑動的懸崖邊上似的。發現自已被排除在這些談判之外,甚至談判的事都沒讓他知道,這使他大為驚訝,以致對剛剛聽到的消息都有點兒見怪不怪了。刹那間他意識到,如果這個家的人已不再同他商量,那是因為某種深層的家族本能告誡他們,他已經不站在他們一邊了。他猛然會意地想起梅的一句話——射箭比賽那大他們從曼森·明戈特家坐車回家時她曾說:「也許,埃倫還是同她丈夫在一起更幸福。」

  即使因為這些新發現而心煩意亂,阿切爾也還記得他那聲憤慨的喊叫,以及自那以後他妻子再也沒對他提過奧蘭斯卡夫人的事實。她那樣漫不經心地提及她,無疑是想拿根草試試風向;試探的結果報告給了全家人,此後阿切爾便從他們的協商中被悄悄地排除了。他對計梅服從這一決定的家族紀律深感讚賞,他知道,假如受到良心責備,她是不會那樣做的。不過很可能她與家族的觀點一致,認為奧蘭斯卡夫人做個不幸的妻子要比分居好,並認為與紐蘭討論這事毫無用處,他有時桀驁不馴,無視常規,讓人挺為難。

  阿切爾抬頭一望,遇到了客人憂慮的目光。「先生,難道你不知道——你可能不知道吧——她的家人開始懷疑,他們是否有權勸說怕爵夫人拒絕她丈夫的提議。」

  「你帶來的提議?」

  「是我帶來的提議。」

  阿切爾真想對裡維埃大叫大喊:不管他知道什麼還是不知道什麼,都與他裡維埃毫不相干;但裡維埃目光中謙恭而又頑強的神情使他放棄了自己的決定。他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了那位年輕人的提問:「你對我講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呢?」

  他立即聽到了回答:「請求你,先生——用我的全部力量請求你——別讓她回去——啊,別讓她回去!」裡維埃大聲喊道。

  阿切爾越發震驚地看著他。毫無疑問,他的痛苦是真誠的,他的決心是堅定的:他顯然已打定主意,要不顧一切地申明自己的觀點。阿切爾沉思著。

  「我可否問一下,」他終於說,「你是不是本來就站在奧蘭斯卡夫人一邊?」

  裡維埃先生臉紅了,但目光卻沒有動搖。「不,先生:我忠實地接受了任務。由於不必煩擾你的理由,我當時真地相信,對奧蘭斯卡夫人來說,恢復她的地位、財產以及她丈夫的地位給她帶來的社會尊重,會是一件好事。」

  「因此我想:否則的話,你是很難接受這一任務的。」

  「否則我是不會接受的。」

  「唔,後來呢——?」阿切爾又停住口,兩雙眼睛又一次久久地互相打量著。

  「哦,先生,在我見過她之後,聽她講過之後,我明白了:她還是在這兒更好。」

  「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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