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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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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忠實地履行了我的使命:我陳述了伯爵的觀點,說明了他的提議,絲毫沒有附加我個人的評論。伯爵夫人十分善意地耐心聽了;她真是太好了,竟然接見了我兩次。她不帶偏見地認真考慮了我講的全部內容。正是在這兩次交談的過程中我改變了想法,對事情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可否問一下,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一變化嗎?」 「只因為看到了她的變化,」裡維埃回答說。 「她的變化?這麼說你以前就認識她?」 年輕人的臉又紅了。「過去在她丈夫家我經常見她。我和奧蘭斯基伯爵相識已經多年了。你可以設想,他不會把這樣的使命派給一位陌生人吧。」 阿切爾凝視的目光不覺轉向辦公室空蕩蕩的牆壁,停在一本掛曆上面。掛曆頂上是粗眉大眼的美國總統的尊容。這樣一場談話居然發生在他統治下的幾百萬平方英里的版圖之內,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怪事。 「你說改變——是什麼樣的改變?」 「啊,先生,要是我能向你說明就好了!」裡維埃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想,是我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發現:她是個美國人。而且,假如你是一個她那樣的——你們那樣的——美國人,那麼,在另外某些社會裡被認可的東西,或者至少是在一般公平交換中可以容忍的東西,在這裡就變得不可思議了,完全不可思議了。假如奧蘭斯卡夫人的親屬瞭解這些事情,那麼,他們無疑就會跟她的意見一樣,絕對不會同意她回去了;但是,他們好像認為她丈夫既然希望她回去,就說明他強烈地渴望過家庭生活。」裡維埃停了停又繼續說:「而事情並非這麼簡單。」 阿切爾又回頭看了看那位美國總統,然後低頭看著他的辦公桌,以及桌上散亂的文件。有一會兒功夫,他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這當兒他聽見裡維埃坐的椅子被推到後面,感覺到那年輕人已經站了起來。他又抬頭一望,只見他的客人跟他一樣地激動。 「謝謝你,」阿切爾僅僅說。 「我沒什麼可謝的,先生。倒是我,更應——」裡維埃突然住了口,好像講話也變得困難了。「不過我還想——補充一件事,」隨後他以鎮定下來的聲音說:「你剛才問我是否受雇於奧蘭斯基伯爵。眼下我是受雇於他。幾個月前,由於個人需要的原因——那種任何一個要供養家中病人和老人的人都會有的原因——我回到了他的身邊。不過從我決定到這兒來給你說這些事的那一刻起,我認為自己已經被解雇了。我回去之後就這樣告訴他,並向他說明理由。就這樣吧,先生。」 裡維埃先生鞠了個躬,向後退了一步。 「謝謝你,」阿切爾又說了一遍,這時,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26 每年到了10月15日這一天,第五大街便打開百葉窗,鋪開地毯,掛起三層的窗簾。 到11月1日,這種家政儀式便告結束,社交界已開始審時度勢,並進行自我評估。到15日這天,社交季節便進入鼎盛時期,歌劇院與劇場推出新的精彩劇目,宴會預約與日俱增,各式舞會也在擇定時日。大約就在這個時候,阿切爾太太總是要評論說:紐約真是今非昔比了。 她站在一個非參與者超然的立場上觀察上流社會,在傑克遜先生與索菲小姐的幫助下,能夠發現它表面的每一點假疵,以及社交界井然有序的植物中冒出來的所有陌生的萎草。在阿切爾的少年時代,一年一度等著聽母親的評判,聽她列舉他粗心漏過的那些細微的衰敗跡象,曾經是他的一件樂事。在阿切爾太太的心目中,紐約不變則已,一變總是每況愈下,而索菲·傑克遜小姐也衷心贊同這一觀點。 飽經世故的西勒頓·傑克遜先生總是保留自己的看法,以一種不偏不倚的調侃態度傾聽二位女士的哀歎。然而就連他也從不否認紐約已經變了。在紐蘭·阿切爾婚後第二年的冬天,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認,如果說紐約尚沒有實際的變化,那麼,它肯定已經開始在變了。 這些觀點照例是在阿切爾太太的感恩節宴會上提出來的。這一天,當她按法定的要求為一年的祝福謝恩時,她總是習慣地對自己的處境進行一番雖算不上痛苦、卻很悲傷的審視,並且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值得感謝。不管怎麼說,上流社會已沒有上流社會的樣子了;上流社會——如果說還存在的話——反而成了一種招聖經詛咒的光景。實際上,當阿什莫爾牧師選取耶利米書的一篇作為感恩節訓導辭時,人人都明白他的意圖是什麼。阿什莫爾是聖馬修教堂新任教區牧師,他被選出來任職是因為他思想「先進」:他的佈道辭被認為思想大膽、語言新穎。當他怒斥上流社會的痼疾時,總是說起它的「潮流」。對阿切爾太太來說,感覺自己屬一個像潮水般流動的群體,既令人可怕,卻又有些誘人。 「阿什莫爾牧師的話無疑是對的:的確,有一股明顯的潮流,」她說,仿佛它像房子上的裂縫,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可仍然在感恩節這天宣揚它,真有些奇怪,」傑克遜小姐發表意見說。女主人冷冰冰地說:「唔,他的意思是讓我們對剩下的東西表示感激。」 阿切爾過去對母親一年一度的預言常常付之一笑,可今年聽了列舉的那些變化,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潮流」是顯而易見的。 「就說穿著上的奢侈吧——」傑克遜小姐開始了。「西勒頓帶我去看了首場歌劇,說真的,只有詹尼·梅裡那身衣服還能看出是跟去年一樣的,不過連這身衣服也把前片的鑲條給改過了。可我知道她僅僅二年前才從沃思訂購的,因為我的女裁縫常到那兒去,把她的巴黎服裝改過再穿。」 「唉,詹尼·梅裡跟我們還是同一代人呢,」阿切爾太太歎口氣說。這年頭,女士們一走出海關就到處炫耀她們的巴黎服裝,而不像她這一代人那樣,先把衣服鎖在衣櫃裡壓一壓。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仿佛並不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是啊,像她這樣的人為數不多。在我年輕的時候,」傑克遜小姐應聲說,「穿最新的時裝被認為很粗俗。阿米·西勒頓一直對我說,波士頓的規矩是把自己的巴黎服裝先擱置兩年再穿。老巴克斯特·彭尼洛太太是個事事都出手大方的人,她過去每年進口12套,兩身絲絨的,兩身緞子的,兩身絲綢的,另外6套是府綢和開司米精品,那屬長期訂購。由於她去世前生了兩年病,人們發現有48套沃思衣服壓根沒從紗紙包中取出來過。她的女兒們停止服喪後,在交響音樂會上穿上第一批,一點兒也不顯得超前。」 「唉,波士頓比紐約保守。不過我總覺得,女士們將巴黎服裝擱置一季再穿,這規矩就很穩妥,」阿切爾太太退讓地說。 「是博福特開的新風,讓他妻子剛一回到家就穿新衣服。我得說,有時候,這可讓裡吉納煞費苦心了——為了不像……不像……」傑克遜小姐向桌子周圍打量了一下,瞥見詹尼正瞪大了眼睛,於是令人費解地咕噥著支吾過去。 「不像她的競爭者,」西勒頓·傑克遜先生說,那神氣像是在講一句至理名言。 「哦——」女士們喃喃地說。阿切爾太太部分原因是要把女兒的注意力從不宜的話題上轉移開,又補充說:「可憐的裡吉納!恐怕她在感恩節從來沒有開心過。你聽說有關博福特投機生意的傳言了嗎,西勒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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