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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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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他跳了起來,除了她可愛的面容,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也站了起來,既不像是迎接他,也不像是逃避他,而是很鎮靜。既然任務最棘手的部分已經完成,那麼她只需等待了。她是那樣鎮靜,當他走近時,她伸出雙手,不是阻擋他而是引導他。她的雙手被他握住,她伸開的前臂並不僵硬,卻把他隔在一定的距離,讓她那張已經屈服的臉講完餘下的話。 也許他們這樣站了很久,也許只有幾秒鐘時間,但這已足夠讓她默默地傳達出她要說的一切了,同時也使他感覺到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一定不能輕舉妄動,以免使這次相會成為訣別;他必須把他們的未來交給她安排,他只能請求她牢牢把它抓住。 「不要——不要不高興,」她說,聲音有點嘶啞,同時把手抽了回去;他答道:「你不回去了——你是不回去了?」仿佛那是他惟一無法忍受的事情。 「我不回去了,」她說罷,轉身打開門,率先朝公共餐廳走去。 那群嘰嘰喳喳的教師正整理行裝,準備三五成群地奔向碼頭;沙灘對面的防波堤前停著那艘白色的汽船;在陽光照耀的水面那一邊,波士頓隱約出現在一片霧靄之中。 25 重新回到船上,在眾人面前,阿切爾感覺到一種寧靜的情緒,這情緒一方面支持著他,一方面又令他驚異。 根據任何現行的價值標準,這一天也得算是十分可笑的失敗。他甚至都沒有親吻奧蘭斯卡夫人的手,也沒從她口中掏出一句話,允諾另外的機會。然而對於一個因愛情不美滿而苦惱、並且與熱戀的對象分開了如此之久的男人來說,他覺得自己近乎屈辱地獲得了平靜與安慰。他們必須對他人忠誠又對自己忠誠,她在兩者之間求得的絕對平衡令他既十分激動又十分平靜。她的眼淚與她的躊躇可以作證,這種平衡並不是巧妙籌劃出來的,而是她問心無愧的真誠所導致的必然結果。這使他心中充滿一種溫馨的敬畏;現在危險已經過去,他更是謝天謝地:自己沒有受個人虛榮心與遊戲人生的意念的誘惑而去誘惑她。他們在福爾裡弗車站握手告別。他獨自轉過身去之後,甚至還依然確信,他們的會見所挽救的要比他犧牲的東西多得多。 他漫步回到俱樂部,又走進空無一人的圖書室坐了下來,心中再三回憶他們廝守的那幾個小時的每一時刻。他很清楚,而且經過仔細分析越來越清楚,假如她最終決定回歐洲,回到她丈夫身邊,那也不會是因為過去生活的誘惑,即使算上對她提出的新條件。不,只有當她感覺自己成了對阿切爾的誘惑,成了背離他們共同確立的準則的誘惑時,她才會走。她的選擇是留在他的近處,條件是只要他不要求她更近。能否把她安全而又隱蔽地留在那兒——這完全取決於他自己。 到了火車上,這些思緒依然伴隨著他。它們就像金色的霧靄包圍著他,透過這層霧靄,他周圍那些面孔都顯得遙遠、模糊。他有一種感覺:假如他和旅伴們談話,他們很可能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在這種神不守舍的狀態中,第二天早晨醒來,他才發現自己面前的現實是紐約9月份沉悶的白天。長長的列車上那些熱蔫了的面孔從他跟前川流而過,他仍然透過那片金色的朦朧呆看著他們。但他正要離開車站的時候,猛然有一張臉從那群面孔中分離出來,越來越近,強加於他的知覺。他即刻便想起來:這是他前一天曾見過的那個年輕人的臉,在帕克旅館外面注意到的那張難以歸類的臉,它不像是美國旅館裡常見的面孔。 此刻他又產生了同樣的感覺,又是心中一動,產生一種對過去的模糊聯想。那年輕人站在那裡,帶著一副外國人飽嘗美國旅行苦頭的困惑四下打量,接著他朝阿切爾走過來,舉起帽子用英語說:「先生,我們一定是在倫敦見過面吧?」 「啊,不錯,是在倫敦!」阿切爾好奇又同情地握住他的手說。「這麼說,你到底還是到這兒來了?」他大聲問,一面向小卡弗利的法語教師那張機敏而憔悴的臉投去驚異的目光。 「啊,我到這兒來了——不錯,」裡維埃先生嘴一撇露出笑容說:「不過呆不長,後天我就回去。」他站在那兒,用戴著平整手套的手抓著他的小旅行箱,焦急、困惑,幾乎是求助地盯著阿切爾的臉。 「先生,既然幸運地遇見了你,不知可不可以——」 「我正要提議呢:過來吃午飯,好嗎?進城去,我是說:如果你肯到我的事務所找我,我會帶你去那一帶一家很體面的飯店。」 裡維埃先生顯然很受感動,並且頗感意外。「你太客氣了。我只不過想問一下,你能否告訴我怎樣找到運輸工具。這兒沒有搬行李的,好像也沒人聽——」 「我知道:我們美國的車站一定讓你大吃一驚。你要找搬運工,他們卻給你口香糖。不過你若是跟我來,我會拉你一把的。同時,真的,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吃午飯。」 經過一陣明顯的猶豫,那年輕人再三道謝,用一種不完全令人信服的口氣說他已有約在先。不過當他們到了街上,心緒比較安定之後,他問他是否可在下午造訪。 阿切爾正處於盛夏公事清閒的時期,他確定了鐘點,草寫了他的地址,法國人連聲道謝地裝進口袋,並使勁揮動禮帽。一輛馬車接他上去,阿切爾走開了。 裡維埃先生準時到達,他刮了臉,熨了衣服,但明顯還很憔。淬。嚴肅。阿切爾一個人在辦公室,那位年輕人沒等接受他的讓坐,便突然開口說:「先生,我想昨天在波士頓我見到過你。」 這項聲明實在無足輕重,阿切爾正準備表示認同,他的話卻被客人逼人的目光中一種詭秘的、啟發性的神情給卡住了。 「事情很意外,太意外了,」裡維埃先生接著說。「我們竟會在我捲入的事情中相遇。」 「是什麼樣的事情?」阿切爾問道,他有些粗魯地懷疑他是不是需要錢。 裡維埃先生繼續用躊躇的目光審視著他說:「我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工作,像上次見面時我說的那樣,而是負有特殊的使命——」 「啊——!」阿切爾喊了一聲。一瞬間,兩次的相遇在他腦海裡聯繫了起來。他停頓一下,考慮他豁然明白了的情況,裡維埃先生也保持沉默,仿佛意識到他講的已經足夠了。 「特殊使命,」阿切爾終於重複了一句。 年輕的法國人伸開兩隻手掌,輕輕往上舉了一下。兩個人繼續隔著辦公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直到阿切爾想起來說:「請坐下吧。」裡維埃先生點了點頭,在遠處一把椅子上坐下,又等了起來。 「你是想同我談談這項使命的問題嗎?」阿切爾終於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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