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天真時代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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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笑起來,然後在阿切爾鋪在皮夾上的紙上寫起來。阿切爾走開幾步,用那雙喜氣洋洋的眼睛視而不見地盯著過往的行人,那些人輪番駐足注視這不尋常的光景:在廣場的長凳上,一位穿著時髦的女士伏在膝頭寫信。 奧蘭斯卡夫人將信紙塞進信封,寫上名字,裝進口袋,然後她站了起來。 他們返身向比肯街走去。在俱樂部附近,阿切爾看到了將他的便函送往帕克旅館的那輛裝飾豪華的赫迪克馬車。車夫正在拐角處的水龍頭上沖洗腦門,以解送信的勞累。 「我對你說了,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這兒有輛出租馬車,你看!」他們大笑起來,對眼前的奇跡感到驚訝。在這座依然把出租馬車場看作「舶來」的新事物的城市裡,在這樣的時刻和地點,他們竟找到一輛公用馬車! 阿切爾看了看表,發現去汽艇停泊地之前還來得及乘車去一趟帕克旅館。他們卡塔卡喀地沿著熱氣騰騰的街道疾駛,到旅館門前停了車。 阿切爾伸手要信。「我把它送進去吧?」他問,但奧蘭斯卡夫人搖了搖頭,從車上跳下來,消失在玻璃門裡面。時間還不到10點半,可是,假如那位信使等答覆等得不耐煩,又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正好坐在阿切爾在她進旅館時瞥見的附近那些喝冷飲的遊客中,那可怎麼辦? 他等著,在赫迪克馬車前踱來踱去。一個眼睛跟娜斯塔西婭一樣的西西里青年要給他擦靴子,一名愛爾蘭女子要賣給他桃子;隔不了幾分鐘玻璃門便打開,放出一些急匆匆的人。他們把草帽遠遠推到腦後,眼睛打量著他從他身邊過去。他奇怪門怎麼開得這麼勤,而且從裡面出來的人竟如此相似,長得全都像此時此刻從本地各旅館旋轉門中進進出出的那些急匆匆的人。 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張與眾不同的臉,從他視線中一晃而過,因為他已走到踱步範圍的盡頭,是他轉身折回旅館時看見的,在幾種類型的面孔中——倦怠的瘦臉、驚詫的圓臉、溫和的長臉——一張迥然不同的臉。那是張年輕男子的臉,也很蒼白,被熱浪或焦慮或兩者折磨得萎靡不振,但不知何故,看上去卻比那些面孔機敏、生動、或更為清醒;也許是因為它迥然不同才顯得如此。片刻間阿切爾似乎抓住了一根記憶的遊絲,但它卻迅即扯斷,隨著那張逝去的臉飄走了。顯然那是張外國商人的臉,在這樣的背景下益發像外國人。他隨著過往的人流消逝了,阿切爾重新開始他的巡邏。 他不願在旅館的視界內讓人看見手中拿著表。單憑估計計算的時間,他覺得,如果奧蘭斯卡夫人這麼久還沒回來,只能是因為她遇上了那位使者,並被他攔住了。想到這裡,阿切爾心中憂慮萬分。 「如果她不馬上出來,我就進去找她,」他說。 門又打開了,她來到他身邊。他們進了馬車,馬車啟動時,他掏出懷錶一看,發現她只離開了3分鐘。鬆動的車窗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響,無法進行交談。他們在沒有規則的鵝卵石路上顛簸著,向碼頭奔去。 船上空著一半位子,他們並肩坐在長凳上,覺得幾乎無話可講,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與世隔絕、身心舒展的幸福沉默完美地表達了他們要說的話。 漿輪開始轉動,碼頭與船隻從熱霧中向後退去,這時,阿切爾覺得過去熟悉的一切習俗也都隨之退卻。他很想問一問奧蘭斯卡夫人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感覺他們正起程遠航,一去不返。但他卻害怕說出這些話,害怕打破支持她對他的信任的那種微妙的平衡。事實上,他也不希望辜負這種信任。他們親吻的記憶曾日日夜夜灼燙著他的雙唇;甚至昨天去普茨茅斯的路上,想起她心裡還像著了火一般;然而此刻她近在眼前,他們正一起漂向一個未知的世界,親近得仿佛已達到了那種手指輕輕一碰,就會立即分開的深層境界。 船離開港灣向大海駛去。一陣微風吹來,水面上掀起泛著油污的長長的波浪,隨後又變成浪花飛濺的漣漪。熱霧仍掛在城市上空,但前方卻是一個水波起伏的清涼世界,遠處燈塔聳立的海岬沐浴在陽光中。奧蘭斯卡夫人倚著船欄,張開雙唇吮吸著這份清涼。她把長長的面紗纏在了帽子周圍,這樣卻把臉露了出來,阿切爾被她那平靜、愉悅的表情打動了。她似乎將他們的這次冒險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既不為意外遇上熟人而擔心,也不因有那種可能而過分得意(那樣更糟)。 在小旅店簡陋的餐廳裡——阿切爾本希望他們兩個人佔用二一一池們發現有一群唧唧喳喳、面目天真的青年男女。店主告訴他們,那是一群度假的教師。一想到必須在他們的嘈雜聲中交談,阿切爾的心不覺往下一沉。 「這不行——我去要個包間,」他說;奧蘭斯卡夫人沒提任何異議,等著他去找房間。包間開在長長的木制遊廊上,大海穿過窗口撲面而來。屋子簡陋卻很涼爽,餐桌上鋪著一塊粗糙的花格桌布,放著一瓶泡菜和裝在籠裡的紫漿果餡餅。人們一眼便能看出,這小間是專供情人幽會的庇護所。阿切爾覺得,奧蘭斯卡夫人在他對面坐下時,她臉上略顯愉快的笑容流露了對這個所在的安全感。一個逃離了丈夫的女人——據說還是跟另一個男人一起逃離的——很可能已經掌握了處亂不驚的藝術。然而她那鎮定自若的神態卻遏止了他的嘲諷。她那樣沉穩、鎮靜,那樣坦然,說明她已經掙脫了陳規陋俗;並使他覺得,兩位有許多話要談的老朋友,找個僻靜的處所是件很自然的事…… 24 他們一邊細嚼慢嚥,一邊沉思默想著,時而滔滔不絕,時而緘口無言;因為緊箍咒一旦打破,他們都有很多話要說,但間或,話語又變成無言的長篇對白的伴奏。阿切爾不談自己的事,他並非有意如此,而是不想漏過她過去的每個細節;她倚著桌子,雙手緊托著下巴,向他講述他們相會之後一年半時間裡發生的事情。 她漸漸厭倦了人們所說的「社交界」;紐約社會是友善的,它的殷勤好客幾乎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她不會忘記它是怎樣歡迎她歸來的;但經歷了最初的新奇興奮之後,她發現自己——像她說的——是那麼「格格不人」,她無法喜歡紐約喜歡的事情。所以,她決定去華盛頓試試看,在那裡大概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聽到各種各樣的見解。總之,她或許應在華盛頓安頓下來,在那兒為可憐的梅多拉提供一個家:所有其他的親戚都已對她失去了耐心,而那時她又最需要照顧,最需要防止婚姻的危險。 「可是卡弗博士——你不是擔心他吧?我聽說,他一直和你們一起在布蘭克家。」 她莞爾一笑。「咳,卡弗危機已經過去了。卡弗博士人很聰明,他想要一個有錢的妻子為他的計劃提供資金。作為一名皈依者,梅多拉只是個好廣告。」 「皈依什麼?」 「皈依各種新奇瘋狂的社會計劃呀。不過,你知道嗎,我對那些計劃倒是更感興趣,它們勝過盲從傳統,盲從他人的傳統——像我在我們的朋友中間見到的那些。如果發現美洲只是為了把它變成另一個國家的翻版,那似乎是很愚蠢的,」她在桌對面笑了笑。「你能想像克裡斯托弗·哥倫布歷盡艱辛只是為了跟塞爾弗裡奇·梅裡一家去看歌劇嗎?」 阿切爾臉色大變。「那麼博福特——你常跟博福特談起這些事嗎?」他突然問道。 「我很久沒見他了,但過去常對他講,他能理解。」 「啊,還是我一再對你說的那句話,你不喜歡我們。你喜歡博福特,因為他與我們截然不同。」他環視空蕩蕩的屋子、外面空蕩蕩的海濱,以及沿海岸一字排列的空蕩蕩的白色農舍。「我們愚蠢透頂,沒有個性,沒有特色,單調乏味。——我覺得奇怪,」他脫口而出,「你幹嗎不回去呢?」 她的眼睛黯淡下來,他等待著她憤然的還擊。然而她卻坐著一聲不吭,仿佛在細細考慮他說的話。他開始害怕了,惟恐她會說她也覺得奇怪。終於,她開口說:「我想是因為你的緣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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