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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然而他沒有那樣做,反而穿過草坪,向矩形花園走去。一進花園,他就看見涼亭裡有一件色彩鮮豔的東西,並馬上認出那是把粉紅色的遮陽傘。它像磁石般吸引著他:他確信那是她的。他走進涼亭,坐在東倒西歪的座位上,撿起那把絲質陽傘,細看雕花的傘柄。它是由稀有木料製成的,散發著香氣。阿切爾把傘柄舉到唇邊。

  他聽到花園對面一陣悉悉索索的裙裾聲。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雙手緊握的傘柄,聽憑悉索聲越來越近而不抬眼去看,他早就知道這情景遲早會發生……

  「啊,是阿切爾先生!」一個年輕洪亮的聲音喊道;他抬起頭,只見布蘭克家最小卻最高大的女兒站在面前:金髮碧眼,但長得粗俗,穿著髒兮兮的棉布衣服,臉頰上一塊紅色的印痕仿佛向人宣告她剛剛才離開枕頭。她睡眼惺松地盯著他,熱情而又困惑不解。

  「天哪——你從哪兒來的?我一定是在吊床上睡熟了。別人全都去紐波特了。你拉門鈴了嗎?」她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

  阿切爾比她更慌亂。」我——沒——是這樣,我正要去拉。我本是來島上物色匹馬,駕車來這兒,想看看能不能碰巧見著布蘭克太太和你們家的客人。但這房子似乎空蕩蕩的——所以我坐下來等一會兒。」

  布蘭克小姐驅走了睡意,興趣大增地看著他。「家裡是空了。媽媽不在,侯爵夫人也不在——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在。」說著,她的目光流露出淡淡的責備。「你不知道嗎?今天下午,西勒頓教授與夫人為媽媽和我們全家舉辦花園歡迎會。真遺憾,我不能去,因為我嗓子痛,媽媽怕要等到傍晚才能乘車回來。你說還有比這更掃興的事嗎?當然啦,」她快活地補充說,「如果知道你來,我根本不會在乎的。」

  她那笨拙地賣弄風情的徵兆變得很明顯了,阿切爾鼓起勇氣插嘴問道:「可奧蘭斯卡夫人——她也去紐波特了嗎?」

  布蘭克小姐吃驚地看著他說:「奧蘭斯卡夫人——難道你不知道,她被叫走了?」

  「叫走了?——」

  「哎呀,我最漂亮的陽傘!我把它借給了大笨鵝凱蒂,因為它和她的緞帶挺配,一定是這個粗心的傢伙把它丟在這兒了。我們布蘭克家的人都像……真正的波希米亞人!」她用一隻有力的手拿回傘並撐開它,將玫瑰色的傘蓋撐在頭上。「對,埃倫昨天被叫走了:你知道,她讓我們叫她埃倫。從波士頓發來一封電報,她說大概要去呆兩天。我真喜歡她的髮型,你喜歡嗎?」布蘭克小姐不著邊際地說。

  阿切爾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仿佛她是透明的,可以看穿似的。他所看到的無非是一把無價值的粉紅色遮陽傘罩在她癡笑的腦袋上。

  過了一會兒,他試探地問:「你是否碰巧知道奧蘭斯卡夫人為什麼去波士頓?我希望不是因為有壞消息吧?」

  布蘭克小姐興致勃勃地表示懷疑。「咳,我認為不會。她沒告訴我們電報的內容,我想她不願讓侯爵夫人知道。她看上去是那麼浪漫,對嗎?當她朗讀《傑拉爾丁小姐的求婚》時,是不是讓人想起斯科特·西登斯太太?你從沒聽她讀過?」

  阿切爾的思緒紛至遝來。仿佛突然間,他未來的一切全都展現在面前:沿著無止無盡的空白望去,他看到一個逐漸渺小的男人的身影,他一生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他打量著四週末經修剪的花園,搖搖欲墜的房舍,暮色漸濃的橡樹林。這似乎正是他應該找到奧蘭斯卡夫人的地方;然而她卻已遠走高飛,甚至這把粉紅色遮陽傘也不是她的……

  他皺著眉猶豫不決地說:「我想,你還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去波士頓。如果我能設法見到她——」

  儘管布蘭克小姐依然面帶笑容,但阿切爾卻感到她已對自己失去了興趣。『「啊,那當然,你可真好!她住在帕克旅館;這種天氣,那兒一定糟透了。」

  在這之後,阿切爾只是斷斷續續地聽進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只記得自己堅決回絕了她讓他等她的家人回來、用過茶點再走的懇求。最後,在這位女主人陪伴下,他走出了木雕丘比特的射程,解開馬僵繩,駕車走了。在小巷的轉彎處,他看見布蘭克小姐正站在門口揮動那把粉紅色的陽傘。

  23

  第二天清晨,阿切爾走下福爾裡弗號火車,出現在仲夏季節熱氣騰騰的波士頓。鄰近車站的街道上彌漫著啤酒、咖啡和腐爛水果的氣味,衣著隨便的居民穿行其間,他們親切放縱的神態宛如過道裡向洗手間走去的乘客。

  阿切爾租了輛馬車去薩默塞特俱樂部吃早餐。甚至高級住宅區也同樣透出一股雜亂無章的氣息;而在歐洲,即使天氣再熱,那些城市也是不會墮落到這種境地的。穿印花布的看門人在富人的門階上蕩來蕩去,廣場看起來就像共濟會野餐後的遊樂場。如果說阿切爾曾竭力想像埃倫·奧蘭斯卡所處環境的惡劣不堪,他卻從沒想到過有哪個地方,會比熱浪肆虐、遭人遺棄的波士頓對她更不合適。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他胃口極好。他先吃了一片甜瓜,然後一邊等吐司和炒蛋,一邊讀一份晨報。自從昨晚告訴梅他要去波士頓辦公事,需乘當晚的福爾裡弗號並於翌日傍晚回紐約之後,他心中就產生了一種充滿活力的新鮮感覺。大家一直認為,他可能要在周初回城。但顯然是命運在作怪,當他從普茨茅斯探險歸來時,一封來自事務所的信擺在門廳的桌子角上,為他突然改變計劃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如此輕而易舉地把事情安排停當,他甚至感到羞愧:這使他想起了勞倫斯·萊弗茨為獲得自由而施展的巧妙伎倆,一時間心中感到不安。但這並沒有困擾他很久,因為他此時已無心細細琢磨。

  早餐後,他燃起一支煙,瀏覽著《商業廣告報》。其間進來了兩三個熟人,彼此照例互致寒暄:這個世界畢竟還是老樣子,儘管他有一種稀奇古怪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從時空之網悄悄溜了出來似的。

  他看了看表,見時間已是9點半,便起身進了寫字間,在裡面寫了幾行字,指示信差坐馬車送到帕克旅館,他立候回音。然後便坐下展開另一張報紙,試著計算馬車到帕克旅館需要多少時間。

  「那位女士出去了,先生,」他猛然聽到身邊侍者的聲音。他結結巴巴地重複說:「出去了——」這話聽起來仿佛是用一種陌生語言講的。

  他起身走進門廳。一定是弄錯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出去的。他因自己的愚蠢而氣得滿臉通紅:為什麼沒有一到這兒就派人送信去呢?

  他找到帽子和手杖,徑直走到街上。這座城市突然變得陌生。遼闊並且空漠,他仿佛是個來自遙遠國度的旅行者。他站在門前的臺階上遲疑了一陣,然後決定去帕克旅館。萬一信差得到的消息是錯誤的,她還在那兒呢?

  他舉步穿過廣場,只見她正坐在樹下第一條凳子上。一把灰色的絲綢陽傘擋在她頭上——他怎麼會想像她帶著粉紅色陽傘呢?他走上前去,被她無精打采的神態觸動了:她坐在那兒,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她低垂著頭,側對著他,黑色的帽子下面,發結低低地打在脖頸處,撐著傘的手上戴著打褶的長手套。他又向前走了一兩步,她一轉身看到了他。

  「哦——」她說,阿切爾第一次見到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但一會功夫,它便讓位於困惑而又滿足的淡淡笑容。

  「哦——」當他站在那兒低頭看她時,她又一次低聲說,但語氣已有所不同。她並沒有站起來,而是在長凳上給他空出了位置。

  「我來這兒辦事——剛到,」阿切爾解釋說,不知為什麼,他忽然開始假裝見到她非常驚訝。「可你究竟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幹什麼呢?」他實際上不知自己說的是什麼:他覺得自己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向她叫喊;仿佛不等他趕上,她可能又會消失了。

  「我?啊,我也是來辦事,」她答道,轉過頭來面對著他。她的話幾乎沒傳進他的耳朵:他只注意到了她的聲音和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她的聲音竟沒有在他的記憶裡留下印象,甚至連它低沉的音調和稍有些刺耳的輔音都不曾記得。

  「你改了髮型了,」他說,心裡砰砰直跳,仿佛說了什麼不可挽回的話似的。

  「改了髮型?不——這只是娜斯塔西婭不在身邊時,我自己盡可能做的。」

  「娜斯塔西婭?可她沒跟著你嗎?」

  「沒有,我一個人來的。因為只有兩天,沒必要把她帶來。」

  「你一個人——在帕克旅館?」

  她露出一絲舊日的怨恨看著他說:「這讓你感到危險了?」

  「不,不是危險——」

  「而是不合習俗?我明白了;我想是不合習俗。」她沉吟了片刻。「我沒想過這一點,因為我剛做了件更不合習俗的事,」她眼神略帶嘲諷地說。「我剛剛拒絕拿回一筆錢——一筆屬￿我的錢。」

  阿切爾跳起來,後退了兩步。她收起陽傘,坐在那兒,心不在焉地在沙礫上畫著圖案。他接著又回來站在她面前。

  「有一個人——來這兒見你了?」

  「對。」

  「帶著這項提議?」

  她點了點頭。

  「而你拒絕了——因為所提的條件?」

  「我拒絕了,」過了一會兒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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