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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阿切爾默許了,她撥馬沿納拉甘塞特大街下行,橫穿斯普林街後,又向遠處多石的荒地駛去。就在這片無人問津的地方,一貫無視先例與節儉的老凱瑟琳,在她年輕的時候選中一塊俯瞰海灣的便宜地面,為自己建了一座有許多尖頂和橫樑的鄉村別墅。在矮小濃密的橡樹叢中,她的遊廊延伸到點綴著小島的水面上。一條蜿蜒的車道通向漆得鋥亮的胡桃木前門,路的一側有幾隻鐵鑄牡鹿,另一側是一個個長滿天竺葵的土丘,上面嵌著些藍色玻璃球。門的上方是帶條紋的遊廊頂篷,門內狹長的走廊裡鋪的是星形圖案的木條地板,黑白間色。走廊裡共有4個方型小房間,天花板下貼著厚厚的毛面紙,一位意大利畫匠將奧林匹斯山諸神全部塗在了上面。自從明戈特太太發福以後,其中的一間就改成了她的臥室;相鄰的那間供她消磨時光。她端坐在敞開的門與窗之間一把大扶手椅裡,不停地揮著芭蕉扇。由於她異常突出的胸部使扇子遠離身體的其他部位,所以扇起的風只能吹動扶手罩的邊穗。

  因為是老凱瑟琳的干預加快了他的婚事,她對阿切爾表現出施惠者對受惠人的熱情。她相信他是由於不可抗拒的愛才缺乏耐心,作為衝動的熱情崇拜者(只要不會讓她破費),她老是像個同謀似的對他親切地眨眨眼睛,開個暗示性的玩笑。幸運的是梅似乎對此無動於衷。

  她興致勃勃地觀察、品評比賽結束時別在梅胸前的那枚鑽石包頭的箭形胸針。她說,在她們那個年代,一枚金銀絲裝飾的胸針就讓人心滿意足了;但是不可否認,博福特把事情辦得著實很漂亮。

  「這可真是件傳家寶呢,親愛的,」老夫人咯咯笑著說,「你一定要把它傳給你的大女兒。」她捏了捏梅白皙的胳膊,注視著她臉上湧起的紅潮。「哎呀!我說什麼了讓你臉上打出了紅旗?難道不要女兒——只要兒子嗎,嗯?老天爺,瞧,她又紅上加紅了!怎麼——這也不能說?老天——當我的孩子們懇求我把男女諸神全都畫在頭頂上時,我總是說,太感謝了,這樣誰也不用到我這兒來了,我什麼也不用怕了!」

  阿切爾哈哈大笑,梅也亦步亦趨,笑得眼睛都紅了。

  「好了,現在給我講講這次聚會吧,親愛的。從梅多拉那個傻瓜口中,我可休想聽到一句實話,」老祖宗接著說。這時梅卻大聲說:「你說梅多拉姨媽!她不是去了普茨茅斯嗎?」老祖宗心平氣和地答道:「是啊——不過,她得先來這兒接埃倫。哎——你們還不知道吧?埃倫來和我呆了一天。不來這兒過夏天可真是太蠢了,不過我有50年不跟年輕人抬扛了。埃倫——埃倫!」她用蒼老的尖聲喊道,一面使勁向前探身,想看一眼遊廊那邊的草坪。

  沒有回音。明戈特太太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打著光亮的地板。一個纏著鮮亮頭巾的混血女傭應聲而來,告訴女主人她看見「埃倫小姐」沿小路去海邊了。明戈特太太轉向了阿切爾。

  「像個好孫子那樣,快去把她追回來。這位漂亮女士會給我講聚會的事,」她說。阿切爾站了起來,仿佛像在夢裡一般。

  自從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以來,一年半的時間裡,他經常聽到人們提起「奧蘭斯卡」的名字,他甚至熟悉這段時間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呆在紐波特,並頻頻涉足社交界;但到了秋季,她忽然轉租了博福特費盡周折為她覓得的「理想寓所」,決定去華盛頓定居。冬天,阿切爾聽說(人們總能聽到華盛頓漂亮女人的事),她在一個據說要彌補政府之不足的「卓越外交學會」裡大出風頭。阿切爾十分超脫地聽了那些故事,聽了關於她的儀錶、她的談話、她的觀點與擇友的各種相互矛盾的報道,就像在聽對一個早已故去的人的回憶那樣。直到這次射箭比賽,梅多拉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才感到埃倫·奧蘭斯卡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那笨拙的咬舌音喚出了爐火映照的小客廳的影像,以及空寂無人的道路上回歸的馬車車輪的聲響。他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個故事:幾個托斯卡納農民的孩子,在路旁的洞穴裡點燃一捆草,在他們塗畫的墳墓裡喚出默然無語的故人的影像……

  通向海濱的路從宅院坐落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水邊一條人行小道,路旁垂柳依依。阿切爾透過柳慢瞥見了石灰崖的閃光,還有崖上沖刷得雪白的塔樓和英雄的守塔人艾達·劉易斯住的小房子,她將在裡面度過年高德劭的餘生。越過燈塔是一片平坦的水域和官方在山羊島豎起的難看的煙囪。海灣向北延伸是金光閃閃的普魯登斯島,島上滿是低矮的橡樹,遠處的科拿內柯特海岸在暮雹中一片朦朧。

  從綠柳掩映的小徑上拱起一道纖細的木質防波堤,一直延伸到一幢寶塔式的涼亭;塔裡站著一位女士,斜倚欄杆,背對著海岸。阿切爾見此停住腳步,恍然如從夢中醒來。過去的回憶只是一場夢,而現實是坡頂那所房子裡等著他的那些事情:韋蘭太太的馬車沿著門外橢圓形軌跡遛了一圈又一圈;梅坐在傷風敗俗的奧林匹斯眾神之下,因為隱秘的希望而容光煥發;貝拉烏大街盡頭的韋蘭別墅,在那兒,韋蘭先生已穿好就餐禮服,手持懷錶,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臉色陰鬱而焦躁不安——因為這個家裡的人永遠都清楚什麼鐘點辦什麼事。

  「我是什麼人?女婿——」阿切爾心想。

  防波堤盡頭的人影紋絲不動。年輕人在半坡上站了很久,注視著海灣來來往往的帆船、遊艇、漁船以及由喧噪的拖輪拖著的運煤黑駁船掀起層層波浪。涼亭裡的女士似乎也被這景色吸引住了。在灰濛濛的福特·亞當斯城堡遠處,拉長的落日碎裂成千萬個火團;那光輝映紅了一隻從石灰崖與海濱的夾道中駛出的獨桅船船帆。阿切爾一邊觀看,一邊想起了在《肖蘭》中看到的那一幕:蒙塔古將艾達·戴斯的絲帶舉到唇邊,而她卻不知他在房間裡。

  「她不知道——她想不到。如果她出現在我身後,我會不會知道?」他沉思著;忽然又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在帆船越過石灰崖上那盞燈之前她不轉過身來,我立刻就走。」

  船隨著退卻的潮水滑行,滑過石灰崖,遮住了艾達·劉易斯所在的小房子,越過了掛燈的塔樓。阿切爾等待著,直到船尾與島上最後一塊礁石之間出現一道很寬的閃閃發光的水域,涼亭裡的人影依然紋絲未動。

  他轉身朝山上走去。

  「真遺憾你沒找到埃倫——我本想再見見她的,」他們在薄暮中驅車回家時梅說道。「可也許她並不在乎——看來她變化太大了。」

  「變化?」她丈夫平淡地應聲說,眼睛盯著馬抽搐的耳朵。

  「我是說她對自己的朋友那麼冷漠,放棄了紐約和她的家,和那麼古怪的人混在一起。想想吧,她在布蘭克家會多麼不自在!她說這是為了防止梅多拉姨媽受損害,阻止她嫁給討厭的人、可有時候我想,我們一直很讓她厭煩。」

  阿切爾沒有搭話,她接下去說:「我終究還是不明白,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是不是會更快活些。」話語間帶有一絲冷酷,這是阿切爾在她那坦率稚嫩的聲音中從未聽到過的。

  阿切爾爆發出一陣笑聲。「上天啊!」他喊道;當她困惑地皺著眉轉過臉看他時,他又說:「我以前可從沒聽你說過一句冷酷話。」

  「冷酷?」

  「對——觀察受罰者的痛苦扭動應該是天使們熱衷的遊戲。但我想,即使是他們也不會認為人在地獄裡會更快活。」

  「那麼,她遠嫁異國可真是件憾事,」梅說,她那平靜的語氣儼然如韋蘭太太應付丈夫的怪癖。阿切爾感到自己已被輕輕推人不通情理的丈夫一族。

  他們駛過貝拉烏大街,轉彎從兩根頂部裝著鑄鐵燈的削角木門柱間通過,這標誌著到了韋蘭別墅。窗戶裡已透出閃閃的燈光,馬車一停,阿切爾便瞥見岳父恰如他想像的那樣,正手持懷錶,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臉上一副煩悶的表情——他早就發現這樣遠比發怒靈驗。

  年輕人隨妻子走入門廳,感到心情發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韋蘭家的奢華與濃厚的韋蘭氛圍之中,充滿了瑣碎的清規戒律與苛求,老是像麻醉劑一樣悄悄侵入他的機體。厚重的地毯,警覺的僕人,無休無止嘀嘀嗒嗒提醒的時鐘,門廳桌子上不斷更新的一疊疊名片與請柬——它們結成一條專橫的鎖鏈,把家庭的每個成員每時每刻捆縛在一起,並使任何豐富的、不夠系統的生存方式都成為不真實、不可靠的。然而此時此刻,變得虛幻而無足輕重的卻成了韋蘭的家,以及這個家裡等待他的那種生活,而海濱那短短的一幕,他站在半坡上躊躇不決的那一幕,卻像他血管裡流的血一樣與他貼近。

  整整一夜他都沒有入睡。在那間印花棉布佈置的寬敞臥室裡,他躺在梅的身旁看著斜照在地毯上的月光,想像著埃倫·奧蘭斯卡坐在博福特的馬車後面,穿過閃光的海灘回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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