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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梅自己也不明白阿切爾為什麼對這麼合情合理、這麼愉快的消夏方式表現出令人費解的勉強。她提醒說,當他過單身生活時一直是很喜歡紐波特的。既然這是不爭的事實,阿切爾只得聲稱,這次他一定會比以往更喜歡那兒,因為是他們兩人一起去。然而,當他站在博福特家的遊廊上,注視著外面草坪上興高采烈的人群時,不禁心頭一顫,驀然醒悟:他根本不會喜歡這兒了。

  這不是梅的錯,可憐的愛人。如果說他們在旅行中時而有些小小的不合拍,那麼,他們回到梅熟悉的環境後也就恢復了和諧。他早就預見到梅不會令他失望,他確實沒有看錯。他結了婚(就像大多數年輕人那樣),是因為正當他過早地厭棄了一系列毫無目標的感情冒險之時,遇到了一位十分迷人的姑娘。她代表著和睦、穩定、友誼以及對不可推卸的責任的堅定信念。

  他不能說自己的選擇是個失誤,因為梅滿足了他期待的一切。毫無疑問,能成為紐約一位最美麗、最受歡迎的年輕妻子的丈夫,是令人高興的;更何況她還是一位性情最甜蜜又最通情達理的妻子。阿切爾對這些優點決非無動於衷。至於結婚前夕降臨的那陣短暫的瘋狂,他已能克制自己,認定是業已摒棄的最後一次試驗。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想起他還會夢想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真感到不可思議。她僅僅作為那一串幽靈中最悲哀、最鮮活的一個留在他的記憶裡。

  然而經過這一番排解與清除,他的心卻成了個空蕩蕩的回音室。他想,博福特家草坪上興奮、忙碌的人們仿佛一群在墓地裡嬉戲的孩子那樣令他震驚,其原因就在於此。

  他聽到身旁窸窸窣窣的裙裾聲,曼森侯爵夫人從起居室的落地窗口飄然而至。跟往常一樣,她打扮得格外花哨,俗不可耐。頭上戴著一頂意大利麥梗草帽,上面纏著一圈圈褪色的網紗,雕花象牙傘柄撐著的黑絲絨小陽傘,在比它還大的帽沿上方滑稽地晃來晃去。

  「親愛的紐蘭,我還不知道你和梅已經來了!你自己是昨天才到的,是吧?啊,工作——工作——職責……我明白。我知道,很多做丈夫的除了週末都不可能來這兒陪妻子,」她把腦袋一歪,眯起眼睛,無精打采地望著他說。「可婚姻是一種長期的犧牲,就像過去我常對埃倫講的——」

  阿切爾的心臟奇怪地猛然一抽,停止了跳動,就像以前那次一樣,好像「啪」地關上一道門,把他與外界隔開了。但這種間斷一定是極短暫的,因為不一會兒他就聽到梅多拉回答問題的聲音,那問題顯然是他恢復了聲音後提出的。

  「不,我不打算呆在這兒。我要和布蘭克一家去他們普茨茅斯美妙的幽居地。博福特太好了,今天早晨他派他那一流的跑馬來接我,所以我至少來得及看一眼裡吉納的花園聚會;不過今晚我就要回去過田園生活了。布蘭克一家真是別出心裁,他們在普茨茅斯租了一所古樸的農居,邀請了一群有代表性的人物。」她躲在帽沿下的頭輕輕一低,臉色微紅地補充說:「這個星期,阿加松·卡弗博士將要在那兒主持一系列內心活動的會議呢。與這兒世俗消遣的快樂場面的確是個鮮明的對比——不過,我一直就生活在對比中!對我來說,最要命的就是單調無聊。我老是對埃倫講:要當心無聊,它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我那可憐的孩子正經歷一種亢奮狀態,對世事深惡痛絕。我想你知道吧,她拒絕了所有到紐波特來的邀請,甚至拒絕和她的祖母明戈特在一起。連我也很難說服她隨我去布蘭克家,真讓人難以置信!她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病態生活。唉,她若是聽了我的話就好了……那時候門還開著……那時候一切都還有可能……我們何不下去看看吸引人的比賽?我聽說梅也是選手之一呢。」

  博福特正穿過草地,從帳篷那兒朝他們漫步走來。他高大、笨拙的身體被緊緊扣在一件倫敦長禮服中,扣眼上別著一朵自己種的蘭花。阿切爾已有兩三個月沒見他了,對他外貌的變化感到吃驚。在夏天毒辣辣的陽光下,他臉上血色過重,有些浮腫,若不是他那挺直的寬肩膀,他走路的姿勢就像個吃得過多、穿得過厚的老人。

  關於博福特的流言有很多。春天,他乘坐自己的新遊艇去西印度群島進行了一次長途旅遊。據說,在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位頗似範妮·琳的女士伴隨。那艘遊艇建造於克萊德河,裝備了貼瓷磚的浴室和其他一些聞所未聞的奢侈品,聽說花了他50萬美元。回來時他送給妻子的珍珠項鍊像贖罪的貢品般華美絕倫。博福特的財產足以承受這種揮霍,然而令人不安的謠言卻經久不息,不僅在第五大街而且還在華爾街流傳。有人說他投機鐵路虧了本;另一些人則說,他被她那一行裡一個最貪得無厭的人敲了竹杠。對於每一次破產危機的報道,博福特總是以新的揮霍作答:修建一排嶄新的蘭花花房,購買一群新賽馬,或是在他的畫廊裡添置一幅新的梅索尼埃或卡巴耐爾的畫。

  他面帶平時那種半是嘲諷的微笑走近侯爵夫人和紐蘭。「嗨,梅多拉!那些跑馬幹得怎麼樣?40分鐘,嗯?……唔,不算壞,這就不會嚇著你了。」他和阿切爾握了握手,然後隨他們轉過身去。他站在曼森太太另一側,低聲說了幾句他們的同伴聽不見的話。

  侯爵夫人用她那奇特的外語回答:「我有什麼辦法?」這句法語更讓博福特愁眉緊鎖;但他瞧著阿切爾時卻裝出一副好模樣,面帶祝賀的笑容說:「瞧,梅要奪得頭獎了。」

  「啊,這麼說頭獎還是留在自家人手上了,」梅多拉用流水般的聲音說。這時他們已走到帳篷跟前,博福特太太裹著少女戴的紅紫色棉布圍巾和飄逸的面紗迎了上來。

  恰巧梅·韋蘭從帳篷裡走了出來。她一身素裝,腰間束一條淡綠色的絲帶,帽子上繞著常春藤編織的花環,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然的神態就跟訂婚那天晚上走進博福特家舞廳時一模一樣。此刻,她目光中似乎沒有一絲思緒,心裡也沒有任何感覺。她丈夫雖知道她兩者兼備,卻再次驚異於她的超凡脫俗。

  她手握弓箭,站在草地上的粉筆標記後面,將弓舉至肩頭,瞄準目標。她的姿態十分典雅,一出場便博得一陣輕輕的讚美聲。阿切爾感到了所有者的喜悅,正是這種感覺時常誘騙他沉浸於片刻的幸福。她的對手有裡吉·奇弗斯太太、梅裡家的姑娘們,還有索利家、達戈內特家及明戈特家幾位面色紅潤的女孩,她們焦急地站在她身後,十分可愛地圍成一堆。棕色的頭髮、金色的支架、淺色的棉布服飾及帶花環的帽子,在起射線上方混合成一道柔和的彩虹。沐浴著盛夏的光輝,姑娘們個個年輕漂亮,卻沒有哪一個像他妻子那樣如甯芙①般從容自如。這時,只見她繃緊肌肉,笑眉一顰,全神貫注地使足了勁。

  ①Nymph:希臘、羅馬神話中居於山林水澤的仙女。

  「天呀!」阿切爾只聽勞倫斯·萊弗茨說,「沒人會像她那樣拿弓的。」博福特回擊道:「不錯。可只有這樣她才能射中靶子。」

  阿切爾感到一陣無端的憤怒。男主人對梅「優雅舉止」略帶輕蔑的恭維本應是做丈夫的希望聽到的,一個內心粗鄙的人發現她缺乏魅力,這不過是又一次證明她的品質高尚而已。然而,這些話卻使他心裡有一絲震動。假如「優雅」到了最高境界竟變成其反面,帷幕後面竟是空洞無物,那將怎麼辦呢?他看著梅——她最後一輪射中靶心後,正面色紅潤、心態平靜地退出場地——心中暗自想道:他還從未揭開過那片帷幕。

  她坦然地接受對手和同伴的祝賀,表現出最最優雅的姿態。沒有人會嫉妒她的勝利,因為她讓人覺得即使她輸了,也會這樣心平氣和。然而當她的目光遇到丈夫的眼睛時,他那愉快的神色頓然使她容光煥發。

  韋蘭太太那輛精工製作的馬車正等候著他們。他們在四散的馬車中穿行離場,梅握著韁繩,阿切爾坐在她身旁。

  下午的陽光仍然滯留在美麗的草坪上與灌木叢中,車輛排成兩行在貝拉烏大街來往行進,有四輪折篷馬車,輕便馬車,雙座活篷馬車及雙人對座馬車。車上載著盛裝的女士、紳士們,他們或是從博福特的花園聚會上離去,或是結束了每天下午的海濱兜風趕著回家。

  「我們去看看外婆好嗎?」梅突然提議說。「我想親自告訴她我得了獎。離吃飯時間還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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