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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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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逝的父親原是個職位低下的外交官,本打算要他子承父業,但對文學的癡迷卻使這位年輕人投身于新聞界,繼而又獻身創作(顯然沒有成功),最後——經歷了他對聽者省略掉的其他嘗試與變故——他當上了在瑞士教英國少年的家庭教師。但在此之前,他多年住在巴黎,經常出沒于龔古爾的閣樓,莫泊桑曾建議他不要再嘗試寫作(阿切爾覺得這也異常榮耀了),他還多次在他母親家與梅裡美交談。他顯然一直極端貧困,憂患重重(因為要供養母親和未嫁的妹妹),而且他的文學抱負顯然也已成泡影。老實說,他的處境看來並不比內德·溫塞特更光明;然而正如他說的,在他生活的世界裡,沒有哪個愛思想的人精神上會感到饑餓。可憐的溫塞特正是為了這種愛好快要餓死了,阿切爾也如臨其境地懷著羡慕之心看著這個熱情洋溢的窮青年,他在貧困中活得是那樣富足。 「您知道,先生,為了保持心智的自由,不使自己的鑒賞力和批判個性受壓抑,是可以不惜代價的,對嗎?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才離開了新聞界,幹起了更枯燥的差事:家庭教師和私人秘書。這種工作當然非常單調辛苦,但卻可以保持精神上的自由——在法語裡我們叫做『自重』。當你聽到高雅的談論時,你可以參加進去,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不必折衷;或者只是傾聽,在心裡默默抗辯。啊——高雅的言論——那真是無與倫比啊,對嗎?精神食糧才是我們的惟一需要。所以我從不為放棄外交和新聞而後悔——那只是放棄自我的兩種不同形式罷了。」當阿切爾點燃又一支煙時,裡維埃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說:「您瞧,先生,為了能夠正視生活,即使住在閣樓也值得,對嗎?可話又說回來,畢竟你要掙錢付閣樓的房租;我承認幹一輩子私人教師——或者別的『私人』什麼——幾乎跟在布加勒斯特做二等秘書一樣令人寒心。有時候,我覺得必須去冒險:去冒大險。比如,在美國,你看有沒有適合我的機會呢——在紐約?」 阿切爾用驚訝的目光望著他。紐約,一個經常與龔古爾兄弟和福樓拜見面、並認為只有精神生活才是真正生活的年輕人要去紐約!他繼續困惑地盯著裡維埃先生,不知該如何告訴他,他的這些優勢與擅長肯定會成為他成功的障礙。 「紐約——紐約——可一定得是紐約嗎?」阿切爾結結巴巴地說,他根本想不出他生活的城市能給一個視高雅談論為惟一需要的年輕人提供什麼賺錢機會。 裡維埃先生灰黃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片紅潤。「我——我想那是你所在的大城市:那兒的精神生活不是更活躍嗎?」他答道。然後,仿佛害怕給聽者留下求助的印象似的,他急忙接著說:「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主要是自己的想法。實際上,我並不是著眼於眼前——」他站起來,毫無拘束地補充說:「不過卡弗萊太太會覺得我該把你帶到樓上去了。」 回家的路上,阿切爾深深思考著這段插曲,和裡維埃先生的交談有如給他的雙肺注入了新鮮空氣。他最初的衝動是第二天邀請他吃飯;不過他已經漸漸明白,已婚男人為什麼不總能夠立即順從自己最初的衝動。 「那個年輕教師很有趣:飯後我們圍繞書和一些問題談得很投機,」他在馬車裡試探地說。 梅從夢境般的沉默中蘇醒過來。6個月前他面對這種沉默會浮想聯翩,但婚後這段生活使他掌握了它的秘訣。 「你說那個小法國人?他不是很普通的嗎?」她漠然答道;他猜想她心中正暗自感到失望,因為在倫敦被邀請去見一個牧師和一個法國教師而失望。這種失望並非緣於通常稱為勢利的那種感情,而是出自老紐約的一種意識——當尊嚴在國外受到威脅時的反應。假如讓梅的父母在第五大街款待卡弗萊一家,他們會引薦比牧師和家庭教師更有分量的人物。 但阿切爾心中不快,便跟她對上了。 「普通——他哪裡普通?」他質問道。而她的回答也格外麻利:「怎麼啦,處處都很普通,除了在他的教室裡。這些人在社交界總是很尷尬。不過,」她為了緩和空氣又補充說,「他如果聰明一點的話,我想我就不會知道了。」 阿切爾對她用「普通」一詞感到反感,對她用「聰明」一詞幾乎是同樣反感。不過他開始害怕去細想她身上那些令他反感的東西。畢竟,她的觀點向來是一成不變的,與他成長過程中接觸的人完全一致。以前他總認為這種觀點是必然的,但卻無關緊要。直到幾個月之前,他還不曾認識一位對生活持有不同觀點的「好」女人;男人一結婚,就必然遇上好女人。 「啊——既然這樣,我就不請他吃飯了!」他笑著下結論說。梅大惑不解地答道:「我的天——請卡弗萊家的家庭教師吃飯?」 「唔,不是與卡弗萊姐妹在同一天。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但我確實很想再和他談談,他正打算到紐約找份工作。」 她益發吃驚也益發冷淡:他幾乎認為她在懷疑他沾染了「異國情調」。 「在紐約找工作?什麼樣的工作?人們不需要法語教師,他想幹什麼呢?」 「我想,首先是能享受高雅的交談,」丈夫故意作對地回嘴說。她爆發出一陣讚賞的笑聲。「哎喲,紐蘭,真有趣!這不是太法國化了嗎?」 總的說來,梅拒絕認真考慮他邀請裡維埃先生吃飯的要求而使事情這樣了結,他感到高興。否則,再在飯後談一次,就很難不說到紐約的問題了。阿切爾越想越覺得難以使裡維埃先生與他熟悉的紐約社會的任何一個畫面相調和。 一陣寒心的直覺使他認識到,將來的許多問題都會這樣子給他否決。然而,當他支付了車費,尾隨妻子長長的裙據走進屋裡時,他又從一句令人寬慰的俗語中尋得了慰藉:前6個月是婚姻生活中最艱難的時期。「在這之後,我想我們差不多會把彼此的棱角完全磨去的,」他心裡想。但糟糕的是,梅的壓力正對準了他最想保留的那些棱角。 21 一小片蔥綠的草坪平緩地延伸到波光瀲灩的大海邊。 鮮紅的天竺葵和錦紫蘇鑲在草坪的邊緣,漆成巧克力色的鑄鐵花瓶間隔地擺在通向大海的蜿蜒小路上,整齊的礫石路上空是一個個牽牛花與盾葉大竺葵繞成的花環。 在懸崖邊到方形木屋中途(木屋也被漆成巧克力色,遊廊的錫頂是黃棕色相間的條紋,相當於涼棚),背靠灌木叢安置了兩個很大的箭靶,草坪的另一端,面對箭靶搭了個真帳篷,四周是長凳和庭院坐椅。一群身著夏裝的女士和穿灰色長禮服、戴高禮帽的紳士或站在草坪上,或坐在長凳上;不時有一位穿漿棉布衣服的窈窕淑女執弓走出帳篷,朝其中的一個箭靶射出一箭,看客們則中斷交談,觀看結果如何。 紐蘭·阿切爾站在木屋的遊廊上,好奇地俯視這一場面。在漆得鋥亮的臺階兩側,一邊一個碩大的藍瓷花盆,擺放在鮮黃的瓷座上。每個花盆裡都種滿帶穗的綠色植物。遊廊底下是寬寬的一排藍繡球花,邊緣處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天竺葵。在他身後,透過那些起居室的雙扇落地玻璃門上隨風搖曳的花邊門簾,可以窺見玻璃般平滑的木紋地板。地板上像島嶼般分佈著上光印花棉布蒲團和矮腳扶手椅,鋪著天鵝絨的桌面上擺滿了盛在銀器裡的甜點。 紐波特射箭俱樂部總是把8月份的賽會安排在博福特家。迄今為止,除了槌球,還沒有哪項運動可與之抗衡的射箭運動,正由於人們對網球的喜愛而逐漸被淘汰。但網球運動仍被認為粗俗不雅,不適於社交場合。作為展示漂亮衣服和優雅姿態的機會,射箭仍固守著它的陣地。 阿切爾好奇地俯視著這熟悉的景觀。令他驚異的是,當他對生活的反應發生如此徹底的改變之後,生活竟然還在沿著老路延續。是紐波特使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變化的程度。去年冬天,他和梅在紐約那所帶弓形窗和龐貝式門廳的黃綠色新房裡安頓下來後,就如釋重負地重新過起了事務所的常規生活。日常活動的恢復像鏈環般把他與過去的自我聯繫起來。隨後還發生了一連串令人興奮的快事:首先是為梅的馬車選了一匹引人注目的灰色駿馬(馬車是韋蘭家送給他們的),其次是搬進永久的住處;另外,他還不顧家人的懷疑與不滿,按自己夢寐以求的方式孜孜不倦地用黑色壓紋紙、東湖書櫥、「純正」扶手椅和桌子佈置了他的新圖書室。在「世紀」,他又見到了溫塞特,在「紐約人」,找到了跟他同類的時髦青年;他將一部分時間獻身於法律,一部分用於外出吃飯或在家招待客人,偶爾還抽個晚上去聽歌劇或看戲。他的生活看來依然相當實際,當然也相當本分。 然而紐波特意味著擺脫了一切責任而完全進入了度假氣氛。阿切爾曾勸說梅去緬因海岸一個遙遠的小島上度夏天(那去處恰如其分地叫做荒山),有幾個大膽的波士頓人和費城人曾經在那兒的「土著」村裡野營,報道了那裡迷人的風光與深水密林間類似捕獸人的野生生活方式。 然而韋蘭一家一貫是去紐波特過夏天,他們在峭壁上擁有自己的一個小方屋。他們的女婿提不出任何正當理由說明他和梅為什麼不與他們同往。正像韋蘭太太相當尖刻地提醒的,對梅來說,如果條件不允許她穿,那麼就犯不著在巴黎疲勞不堪地試穿那些夏裝。像這一類的論點,阿切爾目前還沒有辦法反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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