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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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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跳了起來,掙開他的手,移到壁爐另一邊。「哎喲,可別向我求愛!這樣做的人可太多了,」她皺起眉頭說。 阿切爾臉色都變了,他也站了起來。這是她能夠給他的最苛刻的指責了。「我從來沒向你求過愛,」他說,「而且今後也永遠不會。但是,假如不是我們兩人都沒有了這種可能,你正是我會娶的那個女人。」 「我們兩人都沒有了可能?」她面帶真誠的驚訝看著他說。「你還說這話——當你親自製造了這種不可能的時候?」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在黑暗中搜索著,一支閃光的箭令人眩目地劃破了黑暗。 「是我製造了這種不可能——?」 「你,是你,是你!」她喊道,嘴唇像小孩子似的顫抖著,眼看要涕淚橫溢了。「讓我放棄離婚的不正是你嗎——不正是因為你向我說明離婚多麼自私、多麼有害,為了維護婚姻的尊嚴……為了家庭避免輿論、避免醜聞,必須自我犧牲,我才放棄了嗎?因為我的家庭即將變成你的家庭——為了你和梅的關係——我按你說的做了,按你向我指明應當做的做了。啊,」她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我可沒有隱瞞: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 她重新坐到沙發上,蜷縮在她那節日盛裝的波紋中間,像個受了挫折的跳假面舞的人。年輕人站在壁爐跟前,依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 「我的老天,」他沉吟道,「當我想到——」 「你想到什麼?」 「唉,別問我想到什麼!」 他仍然在盯著她,只見那種像火一般的深紅色又湧上了她的脖頸和臉。她坐直身體,十分威嚴地面對著他。 「我偏要問。」 「唔,好吧:你當時讓我讀的那封信裡有些內容——」 「我丈夫那封信?」 「是啊。」 「那封信中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絕對沒有!我全部的擔心就是給家庭——也給你和梅——帶來惡名和醜聞。」 「我的老天,」他又沉吟道,同時低下頭,兩手捂住了臉。 隨後的那一陣沉默對他們具有決定性的、無可挽回的意義。阿切爾覺得仿佛是他自己的墓碑正把他壓倒在下面,前景儘管廣闊,他卻找不到任何能夠除去他心頭重負的東西。他站在原地不動,也沒有從雙手中抬起頭,遮藏著的兩隻眼睛繼續凝望著一片黑暗。 「至少我愛過你——」他開口說。 在壁爐的另一側,從他猜測她依然蜷縮的沙發角裡,他聽見一聲小孩子似的抽噎聲。他大吃一驚,急忙走到她的身邊。 「埃倫!你瘋啦!幹嗎要哭?天下沒有不能更改的事。我還是自由的,你不久也可以。」他把她摟在懷裡,他唇下那張臉就像被雨水打濕的一朵鮮花。他們所有徒然的恐懼都像日出後的鬼魂一樣消逝了,惟一使他吃驚的是,當著一觸摸她便使一切變得如此簡單的時候,他竟然站了5分鐘時間,在屋子另一端與她爭論。 她回報他所有的吻。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她在他懷中僵挺起來,她把他推到一邊,站起身來。 「啊,可憐的紐蘭——我想這是早已註定了的,那樣說一點也改變不了現實,」她說,這回是她從爐邊低頭望著他。 「它會改變我的整個生活。」 「不,不——那不應該,不可能。你已經和梅·韋蘭訂了婚,而我又是個已婚的女人。」 他也站了起來,臉色通紅,毅然決然地說:「瞎說!說這種話已經太晚了,我們沒有權力對別人撒謊、對我們自己撒謊。且不談你的婚事,經過這一切之後,你想我還會娶梅嗎?」 她沉默無言地站著,將瘦削的兩肘支在壁爐臺上,她的側影映射在身後的玻璃上。她那假髻有一個發鬈鬆開了,垂掛在脖於上,她看上去很憔悴,甚至有點兒衰老。 「我想,」她終於說,「你沒法向梅提這個問題,你說呢?」 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說:「現在太晚了,已經別無選擇。」 「你說這話是因為眼前這樣講最容易——而不是因為當真如此。事實上,除了我們既定的事實,其他事才是太晚了呢。」 「唉,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勉強苦笑了一下,她的臉非但沒有舒展開,反而皺縮起來。「你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估計到,你已經為我扭轉了局面:啊,從一開始——遠在我瞭解你所做的一切之前。」 「我所做的一切?」 「是的。開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裡的人對我存有戒心——不知道他們都認為我是個討厭的人。好像他們都不肯在宴會上見我。後來我才明白了,明白了你怎樣說服你母親跟你去範德盧頓家,怎樣堅持要在博福特家的舞會上宣佈你的訂婚消息,以便可以有兩個家庭——而不是一個——支持我——」 聽到這兒,阿切爾突然大笑起來。 「你想想看,」她說,「我是多麼蠢,多麼沒眼力呀!我對這些事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祖母漏嘴說了出來。那時候,紐約對我來說就等於太平,等於自由:這是回到了家。回到自己人中間我是那樣高興,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很善良,很高興見我。不過從一開始,」她接著說,「我就覺得,沒有人像你那樣友好,沒有人向我講述我能聽得懂的道理,勸我去做那些起初看來很苦並且很——沒有必要的事。那些好人卻不來勸我,我覺得他們從沒有過那種想法。可是你懂,你理解;你體驗過外面的世界竭力用金手銬拖你下水的滋味——但你討厭它讓人付出的代價,你討厭以不忠誠、冷酷、麻木換取的幸福。這些是我過去從來不懂的事——它比什麼都寶貴。」 她的聲音低沉平靜,沒有眼淚,也看不出激動。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鉛塊一樣落在他的心上。他彎腰坐著,兩手抱頭,凝視著爐邊的地毯,凝視著露在她衣服底下那只緞鞋的腳尖。突然,他跪下來,親吻起那只鞋。 她在他上方彎下身,把兩手放在他的肩頭,用那麼深沉的目光看著他,在她的注視下,他呆著一動不動。 「啊,我們還是不要更改你已經做了的事吧!」她喊道。「現在我無法再恢復以前那種思維方式了。只有放棄你,我才能夠愛你。」 他渴望地向她伸開雙臂,但她卻退縮了。他們依然面對著面,被她這句話製造的距離分開了。這時,他的怒氣勃然而起。 「那麼是博福特?他要取代我的位置?」 隨著這句話衝口而出,他也做好了準備,等待一場怒火迸發的回答,他倒會歡迎為他火上添油。然而奧蘭斯卡夫人僅僅臉色更蒼白了些,她站在那兒,兩臂垂掛在身前,頭略前傾,就像她平時思考問題時的樣子。 「他正在斯特拉瑟斯太太家等你呢,幹嗎不去找他?」阿切爾冷笑著說。 她轉過身去搖了搖鈴。女傭進來後,她說:「今晚我不出去了,通知馬車去接西格諾拉·馬西啞去吧。」 門關上之後,阿切爾繼續用譏諷的目光看著她說:「何必做這種犧牲呢?既然你告訴我你很孤單,那麼我沒有權力讓你離開你的朋友們。」 她那濕潤的眼睫毛下露出一絲笑意。「現在我不會孤單了。我孤單過,害怕過,但空虛與黑暗已經消逝了。現在,當我重新清醒過來之後,我就像個小孩子晚上走進一直有燈光的房間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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