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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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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經人指點,阿切爾沿著聖奧古斯丁的沙面大路走到韋蘭先生的住所,他看見梅·韋蘭正站在一棵木蘭樹下,頭髮上灑滿了陽光。這時,他真奇怪自己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才來。 這兒才是真的,這兒才是現實,這兒才是屬他的生活。而他這個自以為藐視專制羈絆的人,竟然因為害怕別人會以為他偷閒而不敢離開辦公桌! 她的第一聲呼喊是:「紐蘭——出什麼事了嗎?」他想,假如她立即就從他的眼色中看出他來的原因,那就更像「女人」了。然而,當他回答「是的——我覺得必須見見你」時,她臉上幸福的紅暈驅走了驚訝的冷峻。他看出,他會多麼輕易地得到家人寬容的諒解;即使萊特布賴先生對他稍有不滿,也會很快被他們用微笑加以化解。 因為天色尚早,大街上又只容許禮節性的問候,阿切爾渴望能與梅單獨在一起,向她傾吐他的柔情蜜意、他的急不可耐。距韋蘭家較晚的早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她沒讓他進家,而是提議到市區遠處一個古老的桔園去走一走。她剛剛在河中劃了一會船,給細浪罩上一層金網的太陽似乎也把她罩在網中了。她那被吹亂了的頭髮披散在微黑髮暖的面頰上,像銀絲般熠熠閃光。她的眼睛也顯得更亮了,幾乎變成灰白色,清澈中透著青春的氣息。她邁開大步,走在阿切爾身旁,臉上平靜、安詳的表情酷似一尊年輕運動員的大理石雕像。 對阿切爾緊張的神經來說,這一形象就像藍天及緩緩的流水那樣令人安慰。他們坐在桔樹下的凳子上,他用胳膊摟住她並親吻她,那滋味就像在烈日下喝冰冷的泉水一般甘甜。不過他擁抱的力量比他預想的大了些,她臉上一紅,急忙抽回身來,仿佛被他嚇了一跳。 「怎麼了?」他笑著問;她驚訝地看著他,說:「沒什麼。」 他們兩人之間多少有點兒尷尬,她把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除了在博福特家暖房裡那次短暫的擁抱之外,這是他惟一一次親吻她的唇,他看出她有些不安,失去了她那男孩般的鎮靜。 「告訴我你整天幹些什麼,」他說,一面把兩臂交叉在後翹的頭下面,並把帽子向前推了推,擋住日射。讓她談論熟悉、簡單的事情是他進行獨立思考的最簡單的辦法,他坐在那兒聽她報告簡單的流水帳:游泳、划船、騎馬,偶爾有軍艦開來時,到那個老式旅館參加一場舞會,算是一點變化。從費城和巴爾的摩來的幾個有趣的人在客棧舉行野餐;因為凱特·梅裡得了支氣管炎,塞爾弗裡奇·梅裡一家來這裡打算住三個星期。他們計劃在沙灘上設一個網球場,但除了凱特和梅,別人誰都沒有球拍,多數人甚至都沒聽說過這項運動。 這些事使她非常繁忙,沒有更多的時間,阿切爾上周寄給她的那本羊皮紙小書(《葡萄牙十四行詩》)她只能翻一翻,不過她正在背誦「他們何以把好消息從格恩特傳到艾克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讀給她聽的東西;她很高興能夠告訴他,凱特·梅裡甚至從未聽說過有個叫羅伯特·布朗的詩人。 不一會兒她跳了起來,嚷著他們要耽誤早飯了。兩人急忙趕回那所破舊的房子。門廊沒有粉刷,茉莉與粉色天竺葵的樹籬也沒有修剪。韋蘭一家就住在這裡過冬。韋蘭先生對家務事十分敏感,他畏懼這個邋遢的南方旅館裡種種的不舒服,韋蘭太太面對幾乎無法克服的困難,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年復一年地拼湊僕從人員——一部分由心懷不滿的紐約的僕人組成,一部分從當地非洲人供應站吸收。 「醫生們要求我丈夫要感覺跟在自己家中一樣,否則他會很難過,氣候對他也無益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她向那些富有同情心的費城人和巴爾的摩人解釋說。韋蘭先生正眉開眼笑地看著餐桌上奇跡般擺上的最豐盛的菜肴,見到阿切爾馬上說:「你瞧,親愛的,我們是在野營——真正的野營。我告訴妻子和梅我要教教她們怎樣受苦。」 對於年輕人的突然來臨,韋蘭先生與太太原本與女兒一樣感到意外,不過,他事先想好了理由,說他感覺就要得一場重感冒,而在韋蘭先生看來,有了這個理由,放棄任何職責都是理所當然。 「你怎樣小心都不過分,尤其在臨近冬天的時候,」他說,一面往他的盤子裡堆烤餅,並把它們泡在金色的糖漿裡。「假如我在你這個年紀就知道節儉的話,梅現在就會去州議會的舞場上跳舞,而用不著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陪著一個老病號過冬了。」 「哎,可我喜歡這裡的生活,爸爸,你知道我喜歡。如果紐蘭能留下來,那我喜歡這兒勝過紐約一千倍。」 「紐蘭必須呆在這兒,直到徹底治好感冒,」韋蘭太太疼愛地說。年輕人笑了,並說他認為一個人的職業還是要考慮的。 然而,與事務所交換幾封電報之後,他設法使他的「感冒」延續了一周時間。萊特布賴先生之所以表現得寬容大度,一部分原因是由於他的這位聰明的年輕合夥人圓滿解決了奧蘭斯基棘手的離婚問題,阿切爾對此不由感到一點兒諷刺的意味。萊特布賴先生已經通知韋蘭太太,阿切爾先生為整個家族「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曼森·明戈特老太太特別高興。有一天,梅與父親坐著當地惟一一輛馬車外出時,韋蘭太太趁機提起了她一向在女兒面前回避的話題。 「我看埃倫的想法跟我們根本不同,梅多拉·曼森帶她回歐洲的時候,她還不滿18歲。你還記得她身穿黑衣服,初進社交界時在舞會上那個興奮勁兒嗎?又是梅多拉的一個怪念頭——這一次真像是預言的一樣!那至少是12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埃倫從未到過美國。難怪她完全歐化了呢。」 「但歐洲上流社會也不喜歡離婚的: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認為要求個人自由符合美國的思想。」自從離開斯庫特克利夫後,年輕人這是第一次提她的名字,他感覺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韋蘭太太露出同情的笑容。「這正像外國人對我們那些離奇的杜撰一樣。他們以為我們兩點鐘吃晚飯,並且縱容離婚!所以說,他們來紐約的時候,我還招待他們,真有點傻。他們接受我們的款待,然後回到家再重複同樣的蠢話。」 阿切爾對此未加評論,韋蘭太太接下去說:「不過,你說服埃倫放棄了那個念頭,我們的確非常讚賞。她祖母和她叔叔拉弗爾對她毫無辦法。兩人都寫信說她的轉變完全是由於你的影響——實際上她對祖母也是這樣說的。她對你無限崇拜。可憐的埃倫——她過去一直是個任性的孩子。不知她的命運會怎樣呢?」 「會是我們大家刻意製造的那種結果,」他在心裡回答她說。「假如你們願意讓她做博福特的情婦,而不是某個正派人的妻子,那麼,你們肯定是做對了。」 假如他真的說出了這些話,而不僅僅是在心裡叨咕,不知韋蘭太太會說什麼。他能夠想像她那沉靜的面孔會因為驚慌而突然失色——終生掌管瑣碎事務使得她臉上帶有一種裝腔作勢的神態。她的臉上還殘存著女兒臉上那種姣好的痕跡;他心想,梅的臉龐是否註定也會漸漸變化,不可避免地成為這樣愚鈍的中年婦女形象呢? 啊——不,他不願讓梅變得那樣愚鈍,那會封殺頭腦的想像力,封殺心靈的感受力! 「我確實相信,」韋蘭太太繼續說,「假如那樁討厭的事在報紙上公佈出來,會給我丈夫帶來致命的打擊。詳情我一點也不瞭解,我只是要求她別那樣幹。埃倫想對我談時,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我有個病人要照顧,必須保持心情愉快。但韋蘭先生還是被弄得心煩意亂,我們等著聽有什麼結果時,他每天上午總要發低燒。他怕女兒知道還會有這種事情——親愛的紐蘭,你當然也有同感。我們都知道你心裡想的是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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