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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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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著不動。「不;只是今天才打開。我想要看看它,范德盧頓先生就讓人把爐火生著,把窗子打開了,以便我們上午從教堂回來的路上可以在裡面歇歇腳。」她跑上門階,試著推了推門。「門還沒有鎖——大幸運了!進來吧,我們可以安靜地談一談了。范德盧頓太太乘車去萊因貝克看她老姑去了,我們在這房子裡再呆一小時也不會有人惦念的。」 他跟隨她走進狹窄的過道。他剛才聽了她那幾句話,情緒有些低落,這時卻又無端地高漲起來。這所溫馨的小房子就在眼前,裡面的鑲板與銅器在爐火映照下煙煙生輝,就像是魔術師變出來迎接他們的。在廚房的壁爐裡,爐底的餘燼還在發著微光,上方一個舊式吊鉤上掛著一把鐵壺。兩把燈心草根做的扶手椅面對面擺在鋪了瓷磚的壁爐地面兩側,靠牆的架子裡是一排排德爾夫特生產的陶瓷盤子。阿切爾彎下身,往餘燼上扔了一塊木柴。 奧蘭斯卡夫人放下斗篷,坐在一把扶手椅裡,阿切爾倚在壁爐上,眼睛看著她。 「你現在笑了,可給我寫信的時候卻很不愉快,」他說。 「是啊,」她停頓一會兒又說:「可你在這兒我就不會覺得不愉快了。」 「我在這兒呆不多久,」他答道,接著閉緊雙唇,努力做到適可而止。 「是的,我知道。不過我目光短淺:我只圖一時快樂。」 他漸漸領悟到這些話的誘惑性,為了阻止這種感受,他從爐邊挪開,站在那兒凝視外面白雪映襯下的黑樹幹。然而她仿佛也變換了位置,在他與那些樹之間,他仍然看見她低頭朝著爐火,臉上帶著懶洋洋的微笑。阿切爾的心激烈跳動著,不肯就範。假如她逃避的原來是他,假如她是特意等他們單獨到這間密室告訴他這件事,那該怎麼辦? 「埃倫,假如我真的對你能有所幫助——假如你真的想讓我來——那麼請告訴我,你究竟在逃避什麼?」他堅持地問。 他講話時沒有改換姿勢,甚至沒有轉身看她:假如那種事情要發生,就讓它這樣發生好了。整個房間的寬度橫在他們中間,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外面的雪景。 很長一段時間她默然無語;其間阿切爾想像著——幾乎是聽見了——她從後面悄悄走上來,要伸開輕盈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他等待著,正在為這一奇跡的即將來臨而身心激動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一個穿厚外套的人影上,那人皮領立起,正沿著小路朝住宅這邊走來——原來是朱利葉斯,博福特。 「噢——!」阿切爾喊了一聲,猛地大笑起來。 奧蘭斯卡夫人早已躍身而起,來到他身邊,把手伸到他的手裡;但她從窗口瞥了一眼,臉色立即白了,趕忙縮了回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切爾嘲笑地說。 「我並不知道他在這兒,」奧蘭斯卡夫人懾儒道。她的手仍然抓著阿切爾的手,但他把手抽了出去,走到外面的過道裡,把大門推開。 「你好,博福特——到這邊來!奧蘭斯卡夫人正等著你呢,」他說。 第二天上午回紐約的途中,阿切爾帶著倦意回顧起他在斯庫特克利夫的最後那段時光。 儘管博福特發現他跟奧蘭斯卡夫人在一起顯然很心煩,但他跟往常一樣專橫地處理這種局面。他根本不理睬那些妨礙了他的人,他那副樣子使對方產生一種無形的、不存在的感覺——如果他對此敏感的話。他們三人溜達著穿過停車場的時候,阿切爾就產生了這種奇怪的失去形體的感覺。這雖然使他的虛榮心受到屈辱,同時也鬼使神差地給了他觀察看不到的東西的便利。 博福特帶著慣常的悠然自信走進那所小房子,但他的笑容卻抹不掉眉心那道垂直的皺紋。很明顯奧蘭斯卡夫人事先並不知道他要來,儘管她對阿切爾的話中暗示過這種可能性。不管怎樣,她離開紐約的時候顯然沒告訴他去哪兒,她未加說明地離走激怒了他。他出現在這兒的公開理由是前一天晚上發現了一所「理想的小房子」(還未出售),房子確實正適合她,她若是不買,馬上就會被別人搶走。他還為舞會的事大聲地假裝責備她:他剛找到地方她就把他帶走了。 「假如那種通過導線交談的新玩意兒再完善一點,我就從城裡告訴你這件事了。這個時候我就會在俱樂部的火爐前烤腳,用不著踩著雪迫你了,」他抱怨地說,裝出真的為此而生氣的樣子。面對這個開場白,奧蘭斯卡夫人巧妙地把話題轉向那種荒誕的可能性:有一大,他們也許真的可以在兩條不同的街上,甚至——像神奇的夢想般——在兩個不同的城市互相對話。她的話使他們三人都想到了埃倫·坡與儒爾·凡爾納,以及那些聰明人在消磨時間、談論新發明——過早地相信它會顯得天真——時脫口而出的那些老生常談。有關電話的談論把他們安全地帶回到大院子裡。 范德盧頓太太還沒有回來。阿切爾告辭去取他的小雪橇,博福特則跟隨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到屋裡去了。由於范德盧頓太太不喜歡鼓勵未經通報的拜訪,他也許可以指望她請他吃頓晚飯,然後便送他回車站去趕9點鐘的火車;但也只能如此而已,因為在范德盧頓夫婦看來,一位不帶行李旅行的紳士若是想留下過夜,那簡直不可思議。他們決不會樂意向博福特這樣一位與他們的友誼十分有限的人提這種建議的。 這一切博福特都很明白,而且一定已經預料到了。他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報償而長途跋涉,足見他的急不可耐。無庸諱言他是在追求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而博福特追求漂亮女人只有一個目的。他沒有子女,沉悶無聊的家庭生活早已令他厭倦,除了長久性的慰藉之外,他總是按自己的口味尋求豔遇。他就是奧蘭斯卡夫人聲言要逃避的那個人——問題是,她的逃避是因為被他的糾纏所觸怒呢,還是因為她不完全相信自己能抵禦那些糾纏——除非她所說的逃避實際上是個擋箭牌,她離開紐約不過是玩的一個花招。 阿切爾對此並不真的相信。儘管他與奧蘭斯卡夫人實際見面不多,他卻開始認為自己可以從她的臉色——也可以從她的聲音——看清她的內心,而她的臉色與聲音都對博福特的突然出現流露出厭煩,甚至是驚愕。可話又說回來,假如情況果真如此,那麼,她專為會見他而離開紐約不是更糟嗎?如果是這樣,她就不再是個令人感興趣的目標了,她就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最卑鄙的偽君子:一個與博福特發生桃色事件的女人,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把自己「歸了類」。 不!假如她能看透博福特,或許還瞧不起他,卻仍然因為他有優於她周圍其他男人的那些條件被他所吸引——他在兩個大陸和兩個社會的生活習慣,他與藝術家、演員及那些出頭露面的人物的密切關係,以及他對狹隘偏見的冷漠輕蔑——那麼,情況更要糟一萬倍!博福特粗俗、沒教養、財大氣粗,但他的生活環境、他的生性機靈使他比許多道德上以及社會地位上比他強的人更有談趣,後者的視野僅局限于巴特利與中央公園。一個來自廣闊天地的人怎麼會感覺不到這種差別,怎麼會不受其吸引呢? 奧蘭斯卡夫人雖然是出於激憤,才對阿切爾說她與他沒有共同語言,但年輕人明白這話在某些方面不無道理。然而博福特卻通曉她的語言,而且講起來駕輕就熟。他的處世態度、情調、看法,與奧蘭斯基伯爵那封信中流露的那些東西完全相同,只是稍顯粗俗而已。面對奧蘭斯基伯爵的妻子,這可能對他不利;但阿切爾大聰明了,他認為像埃倫·奧蘭斯卡這樣的年輕女子未必會畏懼任何使她回想起過去的東西。她可能以為自己已完全背叛了過去,然而過去誘惑過她的東西現在對她仍然會有誘惑力,即使這違背她的心願。 就這樣,年輕人以一種充滿痛苦的公正態度,為博福特、為博福特的犧牲品理清了來龍去脈。他強烈地渴望開導她。他不時想到,她的全部需要就是讓人開導。 這天晚上他打開了從倫敦寄來的書,滿箱子都是他急切等待的東西:赫伯特·斯賓塞的一部新作,多產作家阿爾馮斯·都德又一卷精品故事集,還有一本據評論界說是十分有趣的小說,名叫《米德爾馬奇》。為了這一享受,他已經謝絕了三次晚宴的邀請,然而,儘管他懷著愛書人的審美樂趣翻閱這些書,但卻不知道自己讀的是什麼,書一本接一本地從他手裡丟下來。突然,他眼睛一亮,從中發現了一本薄薄的詩集,他訂購此書是因為它的書名吸引了他:《生命之家》。他拿起來讀,不知不覺沉浸在一種與過去他對書籍的任何感受都不相同的氣氛中。它是那樣強烈,那樣豐富,又那樣說不出的溫柔,它賦予人類最基本的感情一種新鮮的、纏綿不絕的美。整個通宵他透過那些迷人的篇章追蹤一位女子的幻影,那幻影有一張埃倫·奧蘭斯卡的臉龐。然而翌晨醒來,他望著街對面一所所棕石的住宅,想起萊特布賴事務所他的辦公桌,想到格雷斯教堂裡他們家的座位,他在斯庫特克利夫園林中度過的那幾個小時卻變得像夜間的幻影一樣虛無飄渺。 「天哪,你臉色多蒼白呀,紐蘭!」早飯喝咖啡時詹尼說。他母親補充道:「親愛的紐蘭,最近我注意到你老是咳嗽,我希望你不是勞累過度了吧?」因為兩位女士都深信,在那幾位資深合夥人的專制統治之下,年輕人的精力全部消耗在職業的俗務中了——而他卻從未想到過有必要讓她們瞭解真相。 接下來兩三天過得特別慢。按部就班的俗套使他覺得味同嚼蠟,有時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前途活埋了一樣。他沒有聽到奧蘭斯卡伯爵夫人或那所理想的小房子的任何消息,儘管他在俱樂部遇見過博福特,但他們僅僅隔著幾張牌桌互相點了點頭而已。直到第四天傍晚他回到家時,才發現有一封便函等著他。「明天傍晚過來:我一定要給你解釋。埃倫。」信中只有這幾個字。 年輕人要外出吃飯,他把信塞進口袋,對「給你」這種法語味微微一笑。飯後他去看了一場戲,直到午夜過後他回到家才把奧蘭斯卡夫人的信又取了出來,慢慢重讀了幾遍。覆信可以用好幾種方式,在激動不安的不眠之夜,他對每一種都做了一番考慮。時至清晨,他最後的決定是把幾件衣服扔進旅行箱,去乘當天下午起錨駛往聖奧古斯丁的輪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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