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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15

  紐蘭·阿切爾週五傍晚來到奇弗斯的家,星期六他真心誠意地履行了在海班克度週末的全部禮節。

  上午他與女主人及幾位勇敢的客人一起劃了冰船;下午他同裡吉「視察了農場」,並在精心指定的馬廄裡聽取了有關馬的頗為感人的專題演講;下午用過茶點之後,他在爐火映照的客廳一角與一位年輕女士進行了交談,後者曾聲稱在他訂婚消息宣佈之時她傷心欲絕,但現在卻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自己對婚姻的抱負。最後,在午夜時分,他又協助在一位客人床上擺上金魚,裝修好一位膽小的姑媽浴室裡的報警器,後半夜又和別人一起觀看了一場從育兒室鬧到地下室的小爭執。然而星期日午餐過後,他卻借了一輛單馬拉的小雪橇,向斯庫特克利夫駛去。

  過去人們一直聽說斯庫特克利夫那所宅院是一座意大利別墅。未去過意大利的人信以為真,有些去過的人也無異議。那房子是范德盧頓先生年輕時候建造的,那時他剛結束「偉大的旅行」歸來,期待著與路易莎·達戈內特小姐行將舉辦的婚事。那是個巨大的方形木制建築物,企口接縫的牆壁塗成淡綠色和白色,一道科林斯式的圓柱門廊,窗與窗之間是刻有四槽的半露柱。從宅院所在的高地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的平臺,平臺邊緣都有扶欄和蕨壺樹,鋼板雕刻似地一級級下降,通向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小湖,湖的沿岸鋪了瀝青,岸邊懸垂著珍稀垂枝針葉樹。左右兩側是沒有雜草的一流草坪,其間點綴著「標本」樹(每一株都屬不同品種),一直起伏綿延至漫長的草地,草地最高處裝有精心製作的鑄鐵裝飾。下面一塊谷地中有一幢四居室的石頭宅院,是第一位大莊園主1612年在封賜給他的土地上建造的。

  籠罩在冬季灰濛濛的天空與一片皚皚白雪之間的這座意大利別墅顯得相當陰鬱,即使在夏季它也保持幾分冷淡,連最無拘無束的錦紫蘇苗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始終與別墅威嚴的前沿保持在30英尺開外的距離。此刻阿切爾摁響了門鈴,拖長的丁零聲好像經過一座陵墓反轉回來,終於反應過來的管家無比驚訝,仿佛從長眠中被喚醒一般。

  值得慶倖的是阿切爾屬￿家族成員,因此,儘管他的光臨十分唐突,但仍有資格被告知奧蘭斯卡伯爵夫人不在家,她在三刻鐘前與范德盧頓太太一起乘車去做下午的禮拜了。

  「范德盧頓先生在家,」管家接著說,「不過我想,他現在要麼剛要從午睡中醒來,要麼正在閱讀昨天的《晚郵報》。上午他從教堂回來時,大人,我聽他說要在午飯後瀏覽一下《晚郵報》;如果你樂意,大人,我可以到圖書室門口去聽一聽——」

  然而阿切爾卻謝絕了他,說他願去迎一迎夫人們。管家顯然松了口氣,對著他莊嚴地把門關上了。

  一名馬夫把小雪橇趕到馬廄裡,阿切爾穿過停車場到了大路上。斯庫特克利夫村離這兒只有一英里半遠,可他知道范德盧頓太太決不會步行,他必須盯在大路上才能看見馬車。然而不久,在與大路交叉的人行小道上,他瞥見一個披紅斗篷的苗條身影,一條大狗跑在前面。他急忙趕上前去,奧蘭斯卡夫人猛然停住腳步,臉上露出歡迎的笑容。

  「啊,你來啦!」她說著,從手筒裡抽出手來。

  紅斗篷使她顯得活潑愉快,很像從前那位埃倫·明戈特。他笑著抓起她的手,回答說:「我來是要看一看你在逃避什麼。」

  她臉上掠過一片陰雲,不過卻回答道:「哦——很快你就明白了。」

  她的回答令他困惑不解。「怎麼——你是說你遇到了意外?」

  她聳了聳肩膀,外加一個很像娜斯塔西婭的小動作,用比較輕鬆的語氣說:「我們往前走走好嗎?聽過講道之後我覺得特別冷。現在有你在這兒保護我,還怕什麼呢?」

  熱血湧上了他的額頭,他抓住她斗篷的一條褶說:「埃倫——是什麼事?你一定得告訴我。」

  「啊,現在——咱們先來一次賽跑,我的腳凍得快要不能走了,」她喊著說,一面抓起斗篷,在雪地上跑開了。那條狗在她身旁跳躍著,發出挑戰的吠聲。一時間,阿切爾站在那兒注目觀看,雪野上那顆閃動的紅色流星令他賞心說目。接著他拔腿追趕,在通向停車場的柵門處趕上了她,兩人一邊喘息一邊笑。

  她抬眼望著他,嫣然一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這說明你希望我來,」他回答道,對他們的嘻鬧顯得興奮異常。銀白色的樹木在空中閃著神秘的光亮。他們踏雪向前行進,大地仿佛在他們腳下歡唱。

  「你是從哪兒來的?」奧蘭斯卡夫人問道。

  他告訴了她,並補充說:「因為我收到了你的信。」

  停了一會兒,她說:「原來是梅要求你照顧我的。」聲音裡明顯帶著幾分掃興。

  「我用不著誰來要求。」

  「你是說——我明擺著是孤立無助?你們一定都把我想得太可憐了!不過這兒的女人好像並不——好像決不會有這種需要,一點兒也不需要。」

  他放低了聲音問:「什麼樣的需要?」

  「唉,你別問我!我和你們沒有共同語言,」她任性地頂撞他道。

  這回答給了他當頭一棒,他默然地站在小路上,低頭望著她。

  「如果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我來這兒是幹什麼呢?」

  「唉,我的朋友——!」她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臂上。他懇切地請求道:「埃倫——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又聳了聳肩膀。「難道真的會有什麼事發生嗎?」

  他沉默了。他們一聲不吭地向前走了幾英尺。她終於說道:「我會告訴你的——可在哪兒,在哪兒告訴你呢?在大溫床一樣的家裡,獨自呆一分鐘也辦不到,所有的門都開著,老是有僕人送茶,送取暖的木柴,送報紙!美國的家庭中難道沒有個人的獨處之地嗎?你們那麼怕見人,又那麼無遮無掩。我老覺得仿佛又進了修道院——或者上了舞臺,面對著一群彬彬有禮卻決不會鼓掌的可怕觀眾。」

  「哦,你不喜歡我們!」阿切爾大聲說。

  他們正走過老莊園主的那棟住宅,它那低矮的牆壁與方形的小窗密集分佈在中央煙筒周圍。百葉窗全開著,透過一個新刷過的窗口,阿切爾瞥見了爐火的亮光。

  「啊——這房子開著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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