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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由於家庭成員間相敬相愛,還由於韋蘭先生是他們偶像崇拜的中心,妻子和梅從來沒有讓他獨身一人去過聖奧古斯丁。他的兩個兒子都從事法律工作,冬季不能離開紐約,一貫是在復活節前去與他匯合,然後一起返回。

  阿切爾要想評論梅陪伴父親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可能的。明戈特家家庭醫生的聲譽主要建立在治療肺炎病方面,而韋蘭先生卻從未患過此病,因此他堅持去聖奧古斯丁的主張是不可動搖的。本來,梅的訂婚消息是打算等她從佛羅里達回來後再宣佈的,但提前公佈的事實也不能指望韋蘭先生改變他的計劃。阿切爾倒是樂於加入旅行者的隊伍,與未婚妻一起呆上幾個星期,曬曬太陽,劃划船。但他同樣受到風俗習慣的束縛,儘管他職業上任務並不重,可假如他在仲冬季節請求度假,整個明戈特家族會認為他很輕浮。於是他聽天由命地接受了梅的出行,並認識到,這種屈從必將成為他婚後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覺察到奧蘭斯卡夫人透過低垂的眼簾在看他。「我已經按你希望的——你建議的做了,」她突然說。

  「哦——我很高興,」他回答說,因為她在這樣的時刻提這個話題而覺得尷尬。

  「我明白——你是正確的,」她有點喘息地接著說。「可有時候生活很艱難……很複雜。」

  「我知道。」

  「我當時想告訴你,我確實覺得你是對的;我很感激你,」她打住了話頭。這時包廂的門被打開,博福特洪亮的聲音打斷了他們,她迅速把觀劇望遠鏡舉到眼睛上。

  阿切爾站起來,離開包廂,離開了劇院。

  他前一天剛收到梅·韋蘭的一封來信,在信中,她以特有的率直要求他在他們不在時「善待埃倫」。「她喜歡你,崇拜你——而你知道,雖然她沒有說,她仍然非常孤單、不快。我想外婆是不理解她的,洛弗爾·明戈特舅舅也不理解她,他們確實以為她比她實際上更世故,更喜歡社交。我很明白,她一定覺得紐約很沉悶,雖然家裡人不承認這一點。我覺得她已經習慣了許多我們沒有的東西:美妙的音樂、畫展,還有名人——藝術家、作家以及你崇拜的所有聰明人。除了大量的宴會、衣服,外婆不理解她還需要別的什麼東西——但我看得出,在紐約,差不多只有你一個人能跟她談談她真正喜歡的東西。」

  他的賢慧的梅——他因為這封信是多麼愛她!但他卻沒打算按信上說的去做:首先,他太忙;而且作為已經訂婚的人,他不願大顯眼地充當奧蘭斯卡夫人的保護人。他認為,她知道怎樣照顧自己,這方面的能力遠遠超出了天真的梅的想像。她手下有博福特,有范德盧頓先生像保護神似地圍著她轉,而且中途等待機會的候選人(勞倫斯·萊弗茨便是其中之一)要多少有多少。然而,沒有哪一次見著她、哪一次跟她交談不讓他感覺到,梅的真誠坦率幾乎稱得上是一種未卜先知的天賦。埃倫·奧蘭斯卡的確很孤單,而且很不快活。

  14

  阿切爾來到門廳,遇見了他的朋友內德·溫塞特。在詹尼所說的「聰明人」當中,此人是他惟一樂於與之深入探討問題的人,他們之間的交談比俱樂部的一般水平及餐館裡的調侃略深一層。

  他剛才在劇院的另一端曾瞥見溫塞特彎腰曲背的寒酸背影,並注意到他曾把目光轉向博福特的包廂。兩個人握了握手,溫塞特提議到拐角處喝一杯。阿切爾此時對他們可能在那兒進行的交談沒有情緒,便藉口回家有工作要做而婉言謝絕。溫塞特說:「噢。我也一樣,我也要做勤奮的學徒。」

  他們一起溜達著向前走。過了一會兒,溫塞特說:「聽我說,我真正關心的是你們高級包廂裡那位憂鬱的夫人的名字——她跟博福特夫婦在一起,對吧?你的朋友萊弗茨看樣子深深迷上的那一位。」

  阿切爾不知為什麼有點惱火。內德·溫塞特幹嗎想知道埃倫·奧蘭斯卡的名字呢?尤其是,他幹嗎要把它與萊弗茨的名字相提並論?流露這種好奇心,可不像溫塞特的為人。不過,阿切爾想起,他畢竟是位記者。

  「我想,你不是為了採訪吧?」他笑著說。

  「唔——不是為報社,而是為我自己,」溫塞特回答說。「實際上,她是我的一位鄰居——這樣一位美人住在那種地方可真奇怪——她對我的小男孩特別好,他在追他的貓咪時在她那邊摔倒了,劃傷很厲害。她沒戴帽子就跑上去,把他抱在懷裡,並把他的膝蓋包紮得好好的。她那麼有同情心,又那麼漂亮,讓我妻子驚訝得昏頭昏腦,竟沒有問她的姓名。」

  一陣喜悅洋溢在阿切爾的心頭。這段故事並沒有什麼非凡之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對待鄰居的孩子。不過他覺得這正體現了埃倫的為人:沒戴帽子就跑出去,把孩子抱在懷裡,並且讓可憐的溫塞特太太驚訝得忘了問她是誰。

  「她是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老明戈特太太的一位孫女。」

  「哎喲——還是位伯爵夫人!」內德·溫塞特吹了個口哨說,「我沒聽說過伯爵夫人還這麼友善,明戈特家的人就不。」

  「他們會的,假如你給他們機會。」

  「哎,可是——」關於「聰明人」不願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頑固性,是他倆一直爭論不休的老問題了,兩個人都明白,再談下去也是無益。

  溫塞特突然改變話題說:「不知一位伯爵夫人怎麼會住在我們貧民窟裡?」

  「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住在哪裡——或者說不關心我們小小的社會標誌,」阿切爾說,暗中為自己心目中的她感到自豪。

  「唔——我想她是在大地方呆過吧,」另一個評論說。「哎,我該轉彎了。」

  他沒精打采地穿過百老匯大街走了,阿切爾站在那兒望著他的背影,品味著他最後的幾句話。

  內德·溫塞特有敏銳的洞察力,這是他身上最有趣的東西,它常常使阿切爾感到納悶:在大多數男人都還在奮鬥的年紀,他的洞察力怎麼會容許他無動於衷地接受了失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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