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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哎——那麼——還有什麼呢?在這個國家難道可以容忍那種事情嗎?我是個新教徒——我們的教會並不禁止在這種情況下離婚。」

  「當然不。」

  兩個人又都默不作聲了。阿切爾覺得奧蘭斯基伯爵那封信像幽靈一樣在他倆中間討厭地做著鬼臉。那封信只有半頁,內容正如他同萊特布賴談到時所說的那樣:一個發怒的惡棍含糊其辭的指責。然而在它背後有多少事實呢?只有奧蘭斯基伯爵的妻子能說清楚。

  「你給萊特布賴先生的文件我已經看了一遍,」他終於說道。

  「唔——還有比那更討厭的東西嗎?」

  「沒有了。」

  她稍稍改換一下姿勢,抬起一隻手遮住她的眼睛。

  「當然,你知道,」阿切爾接著說,「假如你丈夫要想打官司——像他威脅的那樣——」

  「是嗎——?」

  「他可能講一些——一些可能不愉——對你不利的事情:公開講出來,被到處傳播,傷害你,即使——」

  「即使——怎麼樣?」

  「我是說:不論那些事情多麼沒有根據。」

  她停頓了很長一會。他不想眼睛一直盯在她遮住的臉上,因而有充足的時間把她放在膝蓋上的另一隻手精確的形狀銘刻在心裡,還有無名指及小指上那3枚戒指的種種細節;他注意到其中沒有訂婚戒指。

  「那些指責,即便他公之於眾,在這裡對我能有什麼危害呢?」

  他差一點就要大聲喊出:「我可憐的孩子——在這兒比任何地方危害都大呀!」然而,他卻用他自己聽起來都像萊特布賴先生的口氣回答說:「與你過去居住的地方相比,紐約社交界是個很小的天地。而且,不管表面現象如何,它被少數——思想守舊的人統治著。」

  她一語不發,他接著說:「我們關於結婚、離婚的思想特別守舊,我們的立法支持離婚——而我們的社會風俗卻不。」

  「決不會支持?」

  「唔——決不會,只要那位女子有一點點不利於她的表面現象,只要她由於任何違背常規的行為而使自己受到——受到含沙射影的攻擊——不管她受到怎樣的傷害,也不管她多麼無可指責。」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又處於等待之中,緊張地期待一陣憤怒的爆發,或至少是短短一聲表示抗議的喊叫。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一個小旅行鐘得意似地在她近旁嘀嗒直響,一塊木柴燒成兩半,升騰起一片火星,寂靜的客廳仿佛在憂慮地與阿切爾一起默默地等待著。

  「不錯,」她終於囁嚅道,「我的家人對我就是這樣說的。」

  他皺起眉頭說:「這並不奇怪——」

  「是我們的家人,」她糾正自己的話說;阿切爾紅了臉。「因為你不久就是我的表親了,」她接著溫柔地說。

  「我希望如此。」

  「你接受他們的觀點嗎?」

  聽了這話,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步,兩眼茫然地盯住一幅襯著舊紅錦緞的畫像,然後又猶豫不決地回到她身邊。他無法對她說:「是的,假如你丈夫暗示的情況是真的,或者你沒有辦法駁斥它。」

  他正要開口,她卻接著說:「你要說真心話——」

  他低頭望著爐火說:「好吧,我說真心話——面對一堆可能——不,肯定——會引起的肮髒閒話,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可我的自由——難道就無所謂了嗎?」

  這時,他忽然想到,信中的指責是真的,她確曾想嫁給和她一起犯罪的那個人。假如她真有過那麼一個計劃,國法是不會容許的。可他該怎麼告訴她呢?僅僅由於懷疑她有那種想法,就已使他對她嚴厲、不耐煩起來。「可你現在不是跟空氣一樣地自由嗎?」他回答說。「誰能碰你一下呢?萊特布賴先生對我說,經濟問題已經了斷——」

  「噢,是的,」她漠然地說。

  「既然如此,再去招惹有可能無窮無盡的痛苦與不快,這值得嗎?想一想那些報紙有多麼惡毒!那完全是愚蠢的、狹隘的、不公正的——可誰也無法改變社會呀。」

  「不錯,」她默認地說。她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淒涼,突然使他對自己那些冷酷的想法感到懊悔。

  「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幾乎總是要成為所謂集體利益的犧牲品:人們對維繫家庭的任何常規都抱住不放——假如有什麼常規,那也就是保護兒童。』他漫無邊際地說下去,把跑到嘴邊的陳詞濫調統統倒出來,極力想掩蓋她的沉默似乎已經暴露無遺的醜惡事實。既然她不肯或者不能說出一句澄清事實的話,那麼,他的希望就是別讓她以為他是想刺探她的秘密。按照老紐約精明老到的習慣,對於不能治癒的傷口,與其冒險揭開,還不如保持原狀為好。

  「我的職責是幫助你,使你能像那些最喜愛你的人一樣看待這些事情,」他接著說。「像明戈特夫婦、韋蘭夫婦、范德盧頓夫婦,你所有的親戚朋友:假如我不實事求是地向你說明他們是怎樣看待這類問題的,那我就是不公平了,不是嗎?」他急於打破那令人驚恐的沉默,幾乎是在懇求她似地,滔滔不絕地說著。

  她慢聲慢氣地說:「是的,那會不公平的。」

  爐火已經暗淡,一盞燈咯咯響著請求關照。奧蘭斯卡夫人起身把燈頭擰上來,又回到爐火旁,但沒有重新就坐。

  她繼續站在那兒,似乎表示兩個人都已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於是阿切爾也站了起來。

  「很好;我會照你希望的去做,」她突然說。熱血湧上了他的額頭,被她突然的投降嚇了一跳,他笨拙地抓起她的雙手。

  「我——我真的想幫助你,」他說。

  「你是在幫助我。晚安,我的表弟。」

  他俯身將嘴唇放在她的手上,那雙手冷冰冰地毫無生氣。她把手抽開,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借著門廳暗淡的燈光找到他的外套和禮帽,然後便走進了冬季的夜色中,心中湧出遲到的滔滔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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