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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啊——我真想去!除了在斯特拉瑟斯太太家的那天晚上,我來這兒以後一位藝術家還沒見過呢。」

  「你想見什麼樣的藝術家?我認識兩個畫家,人都很好,假如你同意,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阿切爾冒昧地說。

  「畫家?紐約有畫家嗎?」博福特問,那口氣表示,既然他沒有買他們的畫,他們就不可能算是畫家。奧蘭斯卡夫人面帶莊重的笑容對阿切爾說:「那太好了。不過我實際上指的是戲劇藝術家。歌唱家、演員、音樂家等。在我丈夫家裡老是有很多那種人的。」

  她講「我丈夫」時,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不祥的東西與這幾個字相關,而且那口氣幾乎是在惋惜已失去的婚姻生活的快樂。阿切爾困惑地看著她,不知她是出於輕鬆還是故作鎮靜,才在為解除婚姻而拿自己的名譽冒險時如此輕易地提到了它。

  「我就是認為,」她接下去對著兩位男士說,「出乎意料的事才更加令人愉快。天天見同一些人也許是個錯誤。」

  「不管怎麼說,是太沉悶了;紐約真是沉悶得要死,」博福特抱怨說。「而正當我設法為你活躍一下氣氛時,你卻讓我失望。聽我說——再好好想一想吧!星期天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因為坎帕尼尼下周就要到巴爾的摩和費城去。我有個幽靜的地方,還有一架斯坦韋鋼琴,他們會為我唱個通宵。」

  「太妙了!讓我考慮考慮,明天上午寫信告訴你行嗎?」

  她親切地說,但話音裡有一點收場的暗示。博福特顯然感覺到了,但由於不習慣遭人拒絕,他仍站在那兒盯著她,兩眼之間凝成一道頑固的皺紋。

  「幹嗎不現在呢?」

  「這個問題太重要啦,時間又這麼晚了,我不能倉促決定呀。」

  「你認為時間很晚了嗎?」

  她冷冷地回視他一眼說:「是的;因為我還要同阿切爾先生談一會兒正事。」

  「噢,」博福特生氣道。她的語氣裡沒有一點懇求的意味,他輕輕聳了聳肩,恢復了鎮靜。他拉起她的手,熟練地吻了一下,到了門口又大聲喊道:「聽我說,紐蘭,假如你能說服伯爵夫人留在城裡,你當然也可一塊兒去吃晚飯。」說完,他邁著傲慢有力的腳步離開了客廳。

  有一會兒功夫,阿切爾以為萊特布賴先生一定已把他來訪的事告訴了她;不過她接著說的毫不相干的話又改變了他的想法。

  「這麼說,你認識畫家?你對他們的環境很熟悉?」她帶著好奇的目光問道。

  「哦,不完全是這樣。我看藝術家們在這裡沒有什麼環境,哪一個都沒有。他們更像一層薄薄的外緣。」

  「可你喜歡這類東西嗎?」

  「非常喜歡。我在巴黎和倫敦的時候,從不放過一次展覽。我儘量跟上潮流。」

  她低頭看著從她那身綢緞長裙底下露出來的緞靴的靴尖。

  「我過去也非常喜歡:我的生活裡充滿了這些東西。可現在,我想儘量不去喜歡它們。」

  「你想儘量不去喜歡?」

  「不錯,我想全部放棄過去的生活,變得跟這裡每個人完全一樣。」

  阿切爾紅了臉說:「你永遠也不會跟這裡的每個人一樣。」

  她抬起端正的眉毛,停了一會兒說:「啊,別這樣說。你若是明白我多麼討厭與眾不同就好了!」

  她的臉變得像一張悲劇面具那樣憂鬱。她向前躬了躬身子,用兩隻纖瘦的手緊緊抱住雙膝,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投向了神秘的遠方。

  「我想徹底擺脫過去的生活,」她堅決地說。

  他等了一會,清了清喉嚨說:「我知道。萊特布賴先生對我講了。」

  「啊?」

  「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讓我來——你知道,我在事務所工作。」

  她看上去有點意外,接著,眼睛裡又露出喜色。「你是說你可以為我處理這件事?我可以跟你談,不用跟萊特布賴先生?啊,這會輕鬆多了!」

  她的語氣感動了他,他的信心也伴隨自我滿足而倍增。他發覺她對博福特講有正經事要談純粹是為了擺脫他。而趕走博福特不啻是一種勝利。

  「我來這兒就是談這件事的,」他重複說。

  她坐著沉默不語,腦袋依然由放在沙發背上的一隻胳臂支撐著。她的臉看上去蒼白、黯淡,仿佛被那身鮮紅的衣服比得黯然失色了。他突然想到她是個可悲甚至可憐的人。

  「現在我們要面對嚴酷的事實了,」他想,同時感到自己心中產生了他經常批評他母親及其同齡人的那種本能的畏縮情緒。他處理例外情況的實踐真是太少了!連其中所用的詞匯他都不熟悉,仿佛那些話都是用在小說當中或舞臺上的。面對即將發生的情況,他覺得像個小男孩似的局促不安。

  停了一會兒,奧蘭斯卡夫人出乎意料地感情爆發了。「我想獲得自由,我想清除過去的一切。」

  「我理解。」

  她臉上露出喜色。「這麼說,你願意幫我了?」

  「首先——」他遲疑地說,「也許我應該瞭解多一點。」

  她似乎很驚訝。「你瞭解我丈夫——我跟他的生活吧?」

  他做了個認可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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