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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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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像一塊炸彈殼落在了阿切爾家高雅、寧靜的餐廳裡,阿切爾太太聳起她那優雅的眉毛,那根特殊的曲線表示:「有男僕——」而年輕人自己也意識到公開談論這類私事有傷風雅,於是急忙把話題岔開,轉而去講他對明戈特老太太的拜訪。 晚餐之後,按照自古以來的習慣,阿切爾太太與詹尼拖著長長的綢裙到樓上客廳裡去了。當紳士們在樓下吸煙的時候,她們在一台帶摟刻燈罩的卡索式燈旁,面對面地在一張黃檀木縫紉桌兩邊坐下,桌底下掛一個綠色絲綢袋,兩人在一塊花罩毯兩端縫綴起來。那以鮮花鋪底的罩毯是預定用來裝飾小紐蘭·阿切爾太太的客廳裡那把「備用」椅子的。 這一儀式在客廳裡進行的同時,在那間哥特式的圖書室裡,阿切爾正讓傑克遜先生坐進火爐近處的一把扶手椅,並遞給他一支雪茄。傑克遜先生舒舒服服坐在椅子裡,信心十足地點著了雪茄(這是紐蘭買的)。他把瘦削的腳踝朝煤爐前伸了伸,說:「你說那個秘書僅僅是幫她逃跑嗎。親愛的?可一年之後他仍然在繼續幫助她呢。有人在洛桑親眼看見他們住在一起。」 紐蘭臉紅了。「住在一起?哎,為什麼不可以?假如她自己沒有結束她的人生,又有誰有權去結束呢?把她這樣年輕的女子活活葬送,而她的丈夫卻可以與娼妓在一起鬼混。我痛恨這種偽善的觀點。」 他打住話頭,氣憤地轉過身去點著雪茄。「女人應當有自由——跟我們一樣的自由,」他斷然地說。他仿佛有了一種新的發現,而由於過分激動,還無法估量其可怕的後果。 西勒頓·傑克遜先生把腳踝伸得離爐火更近一些,嘲諷地打了一個呼哨。 「嗯,」他停了一下說,「奧蘭斯卡伯爵顯然和你持相同的觀點;因為我從未聽說他動過一根指頭去把妻子弄回來。」 6 這天晚上,傑克遜先生離開之後,兩位女士回到她們掛著印花布窗簾的臥室,紐蘭·阿切爾沉思著上樓進了自己的書房。勤快的僕人已跟平時一樣把爐火燃旺,調好了燈的光亮。屋子裡放著一排排的書,壁爐爐臺上放著一個個銅制與鋼制的「擊劍者」小雕像,牆上掛著許多名畫的照片——這一切看起來格外溫馨。 他坐進自己那把扶手椅時,目光落在梅·韋蘭的一張大照片上,那是他們戀愛初期那位年輕姑娘送給他的,如今已經取代了桌子上所有其他的畫像。他帶著一種敬畏的新感覺注視著她那坦誠的前額、莊重的眼睛,以及天真快樂的嘴巴。他就要成為這位年輕女子的靈魂監護人了,作為他歸屬並信奉的這個社會制度的令人驚歎的產物,這位年輕姑娘對一切都全然不知,卻又期待著得到一切。她像一個陌生人,借助梅·韋蘭那熟悉的容貌回望著他;他又一次深刻地認識到:婚姻並非如他慣常認為的那樣,是一個安全的港灣,而是在未知的大洋上的航行。 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事攪亂了那些根深蒂固的社會信條,並使它們在他的腦海裡危險地飄移。他個人的斷言——「女人應當是自由的——跟我們一樣自由」——擊中了一個問題的要害,而這個問題在他那個圈子裡卻一致認為是不存在的。「有教養」的女子,無論受到怎樣的傷害,都決不會要求他講的那種自由,而像他這樣心胸博大的男人卻因此越發豪俠地——在激烈辯論中——準備把這種自由授與她們。這種口頭上的慷慨陳詞實際上只是騙人的幌子而已,在它背後止是束縛世事、讓人因襲守舊的不可動搖的習俗。不過,他在這裡發誓為之辯護的未婚妻的表姐的那些行為,若是出現在自己妻子身上,他即使請求教會和國家給她最嚴厲的懲罰也會是正當的。當然,這種兩難的推測純屬假設;既然他不是個惡棍般的波蘭貴族,現在假設他是,再來推斷他妻子將有什麼權力,這未免荒唐。然而紐蘭·阿切爾想像力太強,難免不想到他與梅的關係也可能會由於遠沒有如此嚴重和明顯的原因而受到損害。既然作為一個「正人君子」,向她隱瞞自己的過去是他的義務,而作為已到婚齡的姑娘,她的義務卻是把過去的歷史向他袒露,那麼,兩個人又怎能真正相互瞭解呢?假如因某種微妙的原因使他們兩人互相厭倦、誤解或發生不愉快,那該怎麼辦呢?他回顧朋友們的婚姻——那些被認為是美滿的婚姻——發現沒有一個(哪怕一點點)符合他為自己與梅·韋蘭構想的那種終生相伴的熱烈而又溫柔的友愛關係。他意識到,作為這種構想的前提條件——她的經驗、她的多才多藝、她的判斷自由——她早已被精心訓練得不具備了。他預感地打了個冷顫,發現自己的婚姻變得跟周圍大部分人完全相同:一種由一方的愚昧與另一方的虛偽捏合在一起的物質利益與社會利益的乏味的聯盟。他想到,勞倫斯·萊弗茨就是一個徹底實現了這一令人羡慕的理想的丈夫。那位儀態舉止方面的權威,塑造了一位給他最大方便的妻子。在他與別人的妻子頻繁發生桃色事件大出風頭的時刻,她卻照常喜笑顏開,不知不覺,四處遊說:「勞倫斯極其循規蹈矩。」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朱利葉斯·博福特擁有紐約人所說的「外室」時(籍貫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常常如此),據說她氣得臉都紅了,並且把目光移開。 阿切爾設法安慰自己,心想他跟拉裡·萊弗茨那樣的蠢驢決不可同日而語,梅也不是可悲的格特魯德那樣的傻爪;然而這差別畢竟只是屬才智方面的,而不是原則性的。他們實際上都生活在一種用符號表示的天地裡,在那裡真實的事情從來不說、不做,甚至也不想,而只是用一套隨心所欲的符號來表示;就像韋蘭太太那樣,她十分清楚阿切爾為什麼催她在博福特的舞會上宣佈女兒的訂婚消息(而且她確實也希望他那樣做),卻認為必須假裝不情願,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這頗似文化超前的人們開始閱讀的關於原始人的書中描繪的情景:原始時代未開化的新娘是尖叫著被人從父母的帳篷裡拖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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