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老處女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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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鐘敲了一點。迪莉婭回到房間裡來,撥開火,撿起一條披巾,把身子裹住,又回去守候了。啊,她有多老,竟在此時此刻感到寒冷!寒冷提醒她未來給她安排了些什麼:神經痛、關節炎、腰腿不靈、種種疾病。她在月夜守候時從來沒有一個戀人的臂膀溫暖過她呀…… 廣場仍然寂靜無聲。然而舞會肯定要結束了:最歡樂的舞蹈一過淩晨一點也不會持續多久的。趕車從大學路到格拉默西公園路不長。迪莉婭靠在斜面牆上側耳靜聽。 馬蹄聲在歐文街響起了,由於地上有雪,聲音不夠峻亮。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家的四輪大馬車在對面房子前停住了。范德格雷夫家的幾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跳出馬車,上了門前的臺階。然後,馬車繼續前行,駛過了幾個門,又停住了。帕姆裡·羅爾斯頓夫婦被她們的表親帶回家,在自己的門口下了車。下一個繞過拐角的准是送蒂娜回家的約翰·朱尼厄斯的馬車。 鍍金鐘敲了一點半。迪莉婭直納悶兒,因為她知道小迪莉婭出於對約翰·朱尼厄斯的工作時間的關心,從來不會在晚會上呆得太晚。毫無疑問,蒂娜把她拖住了!羅爾斯頓太太感到忿忿然了,因為蒂娜逼著她姐姐熬夜,太欠考慮了。然而,這種感情又被一種立即產生的同情浪潮卷走了。「我們必須離開這裡,到什麼地方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間過普普通通的生活。」如果夏洛蒂要把她的要挾付諸實行——迪莉婭知道她決心未下是難得開口的——也許此時此刻可憐的蒂娜正在跳她最後的一場華爾茲呢。 又過了一刻鐘;隨後,正當寒氣透過迪莉婭的披肩時,她看見兩個人從歐文街拐進了闃無人跡的廣場。一個是戴歌劇帽、穿大衣的小夥子。他的胳膊上偎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模模糊糊的身影,直到拐角的燈光照到那人身上,迪莉婭才忐忑不安起來。此後,她心裡納悶,她怎麼沒有立即認出蒂娜的舞步,以及她歪著頭仰面注視著聽她說話的人的那種姿態呢。 蒂娜——蒂娜和蘭甯·哈爾西,深更半夜從范德格雷夫家的舞會上獨自步行回家!迪莉婭首先想到的是出了事:馬車也許壞了,要不,她的女兒病了,不得不回家。可是,不對,要是後一種情況,她會把馬車再打發回去送蒂娜回家的。如果出了什麼事故,年輕人總會趕忙通知羅爾斯頓太太的;沒有,在寒氣刺骨、光輝燦爛的夜晚,他們像一對情侶在仲夏的林間小道上漫步,蒂娜薄薄的便鞋仿佛踩在雛菊叢中,而不是雪地上。 迪莉婭像個姑娘似的戰慄起來。她長期暗自推測的一個問題刹那間有了答案。像夏洛蒂和克萊門特·斯彭德這樣的情人是怎樣設法會面的呢?什麼荒僻的地方隱藏了他們幽會的歡樂呢?在他們大家所屬的又嚴密又狹小的社會裡,在眾目睽睽之下,那樣的遭遇到底怎麼會發生呢?迪莉婭從來不敢向夏洛蒂提出這個問題,有些時候,她簡直覺得還是不知道的好,甚至覺得還是不要妄加猜測為妙。可是現在,她一目了然了。夏洛蒂·洛弗爾獨自陪她年邁體弱的奶奶住在城裡,准是常常跟克萊門特·斯彭德在晚會結束後步行回家的,她准是經常身不由己地和他走進默西街那幢黑燈瞎火的房子,在那裡,誰也不會窺探他們的到來,因為只有一個聾天寡地的老太太和幾個老天踏地的僕人,他們都在樓上蒙頭大睡呢!想到這裡,迪莉婭看到了那曾經是他們的月夜森林的幽暗的客廳,那個洛弗爾老太太不再下樓光顧的客廳,客廳裡掛著一盞四周蒙住的枝形吊燈,擺著幾張帝國牌硬沙發,還有壁爐台的無眼女像柱;她心目中看到有一道月光照在褪了色的地毯的天鵝和花環圖案上,在那道寒光中,兩個年輕的身子緊緊擁抱著。 是的:一定是那樣的回憶引起了夏洛蒂的疑心,激起了她的恐懼,打發她下樓到黑暗中面對那兩個罪犯。迪莉婭想到面對的諷義便不寒而慄了。萬一蒂娜知道了呢!當然對蒂娜來說,夏洛蒂仍然是她早就決心要做的那一種人:古板的老處女的形象。迪莉婭能想像出樓下的一幕將會立即多麼平靜、多麼得體地演出:沒有大驚小怪,不會橫加指責,沒有含沙射影,有的只是微笑和對種種藉口毫不在意的樣子。 「什麼,蒂娜?你跟蘭寧走了回來?你這冒失鬼——雪這麼濕!啊,我明白了:迪莉婭擔心她的小孩,老早就跑了,答應把馬車打發回來——卻一直不見蹤影?好啊,我親愛的,我祝賀你找到蘭寧送你回家……啊,對了——我半夜三更還坐著等,因為要了我的命,我也記不起你是否帶門上的鑰匙了——難道世上還有這樣瘋瘋癲癲的老姑姑嗎?不過,可別跟你媽講,親愛的,要不,她會罵我記心太壞,說我呆在樓下挨凍……你肯定自己帶了鑰匙?啊,蘭寧拿著?謝謝你,蘭寧;真是太好了!晚安——其實,倒是應當說,早安。」 迪莉婭默誦著夏洛蒂的獨白,到了這裡,下面的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小夥子蘭甯·哈爾西慢慢地走過廣場。迪莉婭看見他在對面的人行道上站住,抬起頭看了看這幢房子的正面,然後依依不捨地轉身走了。打發他所用的時間完全不出迪莉婭所料。過了一會兒,她看見門下有亮光閃過,聽見夏洛蒂裙子的硬撅撅的窸窣聲,便知道母女倆已經到了各自的房間。 她開始脫衣服,動作緩慢而僵硬,然後熄滅了蠟燭,捂住臉跪在床邊。 10 迪莉婭一直醒著躺到早晨,她重溫著收養夏洛蒂的孩子的那可怕的一天的每個細節。那時候,她簡直還是個孤零零的孩子,她沒有人去請教,沒有人支持她的決定,也沒有人勸她怎樣付諸實行。從那時候起,二十年來積累的經驗應當養成了她應急的本領,應當教會了她如何規勸別人而不是尋求別人的指點。然而,這麼多年的經驗像鐵鍊一樣把她束縛在自己生活的小天地裡,獨立蠻幹使她感到比她當初冒險行動的時候更加危險,更不可思議,現在似乎有更加多的人需要「考慮」(「考慮」是羅爾斯頓家的口頭禪):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跟他們通婚的那些家庭。哈爾西家會怎麼說呢?羅爾斯頓家會怎麼說呢?那麼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羅爾斯頓呢? 幾個鐘頭以後,她坐在蘭斯蓋爾老醫生的書房裡,眼睛盯著他那被煤煙熏得黑乎乎的士麥那①地毯。蘭斯蓋爾醫生停止行醫已經有好些年了;他充其量只是去看幾個老病人,會診一下「疑難」病症。然而,他在自己原先的王國裡仍保留著一種權力:是一種世俗的教皇,或者是醫學界的長老,他曾經治癒過許多病人肉體上的疾病,現在這些病人又回來向他求精神上的良藥。人們一致認為,蘭斯蓋爾醫生的判斷是萬無一失的;然而,暗中吸引他們上門請教他的原因卻是:在這個把圖騰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社區裡,他是以無所畏懼而聞名的。 ①土耳其地名,現名伊茲密爾。 現在,迪莉婭坐著注視著他滿頭銀絲的魁偉身軀在房間裡笨重地移動,兩旁是一排排牛犢皮封面的醫學書籍,還有感恩戴德的病人們送的「垂死的鬥士與年輕的奧古斯都」之類的雕像。她已經感到,只要他在身邊,她就又信心十足了。 「你看,我當初收養蒂娜時,也許考慮不周——」 醫生在寫字臺後站住了,拳頭在桌面上親切地砸了一下。「謝天謝地,你考慮不周!沒有你,本城有的是考慮周全的人,迪莉婭·洛弗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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