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老處女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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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莉婭的心緊縮了。她明白夏洛蒂想把談話突然打斷,這樣做無非是要提醒她:只有蒂娜的母親才有權決定蒂娜的未來應當是什麼樣的。此時此刻,雖然迪莉婭剛才辯解說她們中間不存在什麼思義問題,但是在她看來,夏洛蒂·洛弗爾仿佛是個忘恩負義的妖怪,她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要喊出來:難道這麼多年還沒有給我過問蒂娜的一份權利嗎?然而,同一瞬間,她又一次把自己放在夏洛蒂的地位上,在感受著母親替孩子擔的恐懼。夏洛蒂在公開場合從不堅持自己的權利,但在私下裡,哪怕有侵奪這種權利的一頂點兒打算,她都會火冒三丈,這樣做也是名正言順的。帶著痛苦的憐憫心,迪莉婭意識到她自己的的確確就是人世間唯一的這樣一個人:只有在她面前,夏洛蒂才能扮演母親的角色。「可憐的東西——啊,隨她去吧!」她心裡喃喃地說。 「可是你幹嗎要為蒂娜熬夜呢?她有鑰匙,迪莉婭會送她回家的。」 夏洛蒂·洛弗爾沒有立即回答。她把編織物卷起來,正顏厲色地瞧著爐臺上的一個枝形大燭臺,走過去把它扶正。然後,她把針線袋拿起來。 「好,就像你所說的——為什麼大家應當為她熬夜呢?」她在房間裡四處走動,把燈熄滅,把火封上,看看窗戶是否拴好,而迪莉婭只是消極地觀望著,隨後,姐妹倆點起各自寢室裡用的蠟燭,穿過暗下來的屋子走上樓去。夏洛蒂似乎下決心不再提剛才的話題了。在樓梯平臺上,她站住了,低下頭來向迪莉婭送去睡前的一吻。 「我希望他們沒有把你的火封上,」她說,拿出一副搞家務的行家裡手的神氣,迪莉婭急忙查看,發現火沒有問題後,兩個人同時喃喃地說了聲「晚安」,夏洛蒂順著走廊,折回自己的房間。 09 迪莉婭的火沒有封上,她的晨衣放在壁爐旁的一把安樂椅上,烤得暖烘烘的。然而,她既不寬衣,也不就座。跟夏洛蒂的談話使她深為不安。 有不長一會兒,她站在地中央,慢慢地環顧四周。房間裡什麼都沒有變,還在做新娘的時候,她就盤算著把這間房子改造得具有現代風格。她的革新的美夢早就統統煙消雲散了。某種根深蒂固的淡漠逐漸使她把自己看成第三者,過著為另一個女人安排的生活,一個與走進這間房子時滿腦子計劃和幻想的生氣勃勃的迪莉婭·洛弗爾毫不相干的女人。她知道,這並不是她丈夫的過錯。耍一點小小的手腕兒,她就會事事得手,容易得就像她把那個棄兒收羅在自己的卵翼下這件大事一樣。自從這次勝利之後,難就難在似乎別的一切都不值得爭取了。迪莉婭·羅爾斯頓一瞧見小蒂娜,不知怎麼地,她覺得自己的整個生活都失去了中心。使她對別的事都漠不關心了,當然,還得操心自己的丈夫和子女的安樂。在她面前,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充滿義務的未來,而這些義務,她已經高高興興、忠心耿耿地盡到了。然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完了;她感到像個修道院裡的尼姑那樣超然物外。 她身上的這種變化太深刻了,不是看不出來的。羅爾斯頓家對可愛的迪莉婭的循規蹈矩洋洋得意。每個默認都被看作一次讓步,家法就被它經久不衰的新的證據鞏固了。現在,迪莉婭環顧四周時,瞥見了萊昂波爾·羅伯特的平版畫,全家的銀板照相,青龍木和桃花心木的家具,她明白她在注視著自己的墓壁。 這種變化發生之日,正是夏洛蒂·洛弗爾蜷縮在那個躺椅上,做出可怕的坦白之時。於是有生以來第一回,迪莉婭懷著一種可怕的得意心情,聽到盲目的生命力在腳下摸索、呼號。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天,她知道自己已被排斥在這種生命力之外,註定要生活在幻影中間了。生活對她挈然置之,把她遺留在羅爾斯頓家。 那也好!她自己要盡力而為,要儘量利用羅爾斯頓這一家人。她許的願刻不容緩,絕對不容反悔;近二十年來,她一直在恪守諾言。就有一次她才是她自己,不是一個羅爾斯頓;就那一次事情辦得值得。現在,也許同一種挑戰的號角又吹響了;有一瞬間,好像又值得生活了。不是因為克萊門特·斯彭德的緣故——克萊門特若干年前同一個外貌平庸,內心堅定的表妹結了婚。她追他追到羅馬,把他死死地關在家庭的小天地裡。可憐的克萊門特迫使漂洋過海去觀光的所有紐約人哭喪著臉買他的畫。不,不是為了克萊門特·斯彭德,也很難說是為了夏洛蒂,甚或為了蒂娜,而是為了她自己的緣故,她自己,迪莉婭·羅爾斯頓的緣故,為了她失去的唯一的美景,她被剝奪去的現實的緣故,她要再一次打破羅爾斯頓的關卡,走向世界。 寂靜的住宅裡一聲輕輕的響動打亂了她的沉思。她側耳細聽,聽見夏洛蒂·洛弗爾的門開了,她的硬撅極的裙子寨寨奉家地朝平臺響過去。門下亮光一閃又消失了;夏洛蒂下樓去時走過了迪莉婭的門檻。 迪莉婭一動不動地繼續傾聽。也許心細的夏洛蒂下樓看看前門是否上了栓,要不就看看她是否真把火封上了。如果她是為了這事下去的,就會立即聽到她的腳步返回的聲音。然而,沒有腳步的響動;情況逐漸明朗了:夏洛蒂下去是等她的女兒的。為什麼? 迪莉婭的寢室位於住宅正面。她偷偷地走過厚厚的地毯,拉開窗簾,小心翼翼地把裡面的窗板折回來。下面是空蕩蕩的廣場,月光如水,樹幹在新飄落的雪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圖案。對面的房子在黑暗中沉睡了;沒有一個腳步踩碎那潔白的表面,沒有一道車轍損壞那難理的街道。頭頂上,嵌滿星斗的天宇沉浸在月光中。 格拉默西公園周圍的住戶中,迪莉婭知道另外只有兩家去參加舞會了: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夫婦和他們的表親帕姆裡·羅爾斯頓小兩口,盧修斯·蘭甯夫婦為盧修斯的母親居喪剛進入第三個年頭(這可苦了他們剛滿十八歲的女兒凱蒂,她一直要等到二十一歲才能「進入社交場」);馬西·明戈特少奶奶正在「盼她的老三」,因此將近一年已不抛頭露面了;廣場上的其他居民均屬未被邀請之列。 迪莉婭把前額緊貼在窗玻璃上。過不了多久,馬車就會從拐角上轉過來,沉睡的廣場就會迴響起馬蹄聲,嬌笑聲和年輕人的道別聲就會從門口的臺階上傳來。然而,夏洛蒂為什麼要在樓下的黑暗中等她的女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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