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老處女 | 上頁 下頁


  後來她生了病。她在一次月夜滑雪晚會上著了涼,那一圈又一圈的紅血絲兒加重了,她還咳了起來。傳說她要「走她父親的路」了,於是她匆匆忙忙離開了家,到佐治亞的一個遙遠的小村裡去了,在那兒,她跟一名老家庭女教師一起孤孤單單地呆了一年。她回來時,人人立刻感到她變了。她面色蒼白,比以前瘦了,可是由於臉蛋兒顯得玲瓏剔透,眼睛就顯得黑了一些,頭髮更紅了一些;她那教友派款式的樸素服裝使她更顯得怪模怪樣兒的。她把各種小小的裝飾品和錶鏈都搞去了,老披著一件灰斗篷,戴著一頂又小又緊的帽子,突然對訪貧問苦表現出一種極大的熱忱來。家裡人解釋說,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對「窮白人」及其子女的不可救藥的墮落深感震驚。這種苦難給她以啟迪,使她不能再過她年輕的朋友們的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了。大家帶著意味深長的目光,一致認為這種不正常的心境會「及時過去」的;就在這時候,夏洛蒂的祖母洛弗爾老太太也許比別人更瞭解她,就給了她一點救濟窮人的錢,並把洛弗爾家馬廄裡的一間房子(在默西街老太太住宅的後面)借給了她,在那兒,她在爾後稱之為「托兒所」的地方收留左鄰右舍的一些窮孩子。其中甚至有一個小姑娘。兩三年前,她的來歷曾引起過強烈的好奇心,當時,一個穿著漂亮斗篷的、帶面紗的太太把她帶進了一個打雜的黑人賽勒斯·華盛頓住的小屋,他老婆傑賽明在家替蘭斯蓋爾醫生洗衣服。蘭斯蓋爾醫生是當時的頭號醫務人員,據說通曉從貝特裡到聯邦廣場的每一家的秘史。雖然遭到好奇的病人的圍攻,他自始至終都宣稱:他無法弄清傑賽明的「戴面紗的太太」的身分,也不能妄加猜測別在孩子圍嘴兒上的一百元鈔票的來歷。

  那一百元鈔票再也沒有得到補充,那位太太再也沒有露過面。然而,小姑娘卻跟傑賽明的黑孩子一起生活得健康而快活,她一會蹣跚邁步,就被送到夏蒂的托兒所裡來,在那裡,她(像她的窮夥伴兒一樣)穿著用夏蒂的舊衣服改的小衣服和她那雙不知疲倦的手編織的短襪。迪莉婭雖然把心血完全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竟然也光顧過一兩次托兒所,離開時還祝願夏蒂的母愛本能會在婚姻中找到正常的出路。這位已婚的堂姐不無迷惑地感到:比起夏蒂在洛弗爾奶奶馬廄裡對棄兒們的強烈熱情來,她對自己漂亮的寶寶們的愛則是一種溫和持重的感情。

  接著,使大家都感到吃驚的是,夏洛蒂·洛弗爾同喬·羅爾斯頓訂婚了。眾所周知,她一進入社交界,喬就「愛慕她」。她的舞跳得美極了,喬身材高大,動作靈活,跟她跳過許多次蘇格蘭舞和逍蒂絮舞。冬天一過,媒人們都預言事情會有個眉目了;然而迪莉婭向她妹妹進行試探時,這位姑娘閃閃爍爍的回答,和火辣辣的前額似乎在說,她的求婚者變了心,再就不好向下問了,現在事情已一目了然。他們之間真有過一段豔史,隨後就是那激動人心的事變』一種「誤會」;可是終於萬事如意了,聖馬可教堂的鐘聲準備為夏洛蒂報喜了。「啊,當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羅爾斯頓家的母親們異口同聲地說……

  「夏蒂!」迪莉婭一看見她堂妹的身影兒映在她肩膀頭兒上的鏡子裡,就把椅子往後二推,嚷了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在門口停住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所以我就趕來了。」

  「當然啦,寶貝。你穿上毛葛,模樣多俊啊!我老說你需要穿鮮豔的料子。謝天謝地,我總算看見你把灰開司米斗篷脫掉了。」迪莉婭舉起手來,把白帽子從她梳得油光光的黑頭發上摘下來。輕輕地抖動著,使水晶片光芒耀眼。

  「你喜歡它嗎?這是送給你的結婚帽子,」她放聲大笑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穿著她母親的舊灰色毛葛衣服,上面新加了一條又窄又小的天鵝絨飾帶,一條貂皮披肩圍在胸脯上,一頂河狸皮的新帽子飾有一根下垂的羽毛,儼然初具一位新媳婦的自信和威儀了。

  「你知道你的頭髮肯定黑一些了,寶貝。」迪莉婭接上說,依然眼巴巴地打量著她。

  「黑一些了?白了,」夏洛蒂深沉的嗓音突然衝口而出,她把框住她臉龐的塗了香膏的發帶往後一撥,露出鬢角上的一綹兒白絲來。「你不用把帽子存起來了;我不結婚了。」她加上一句,莞爾一笑,兩排細小的白牙忽閃一亮。

  迪莉婭總算還有一點心思先把帽子擱下,鸛毛向上豎起,然後就撲到她堂妹的懷裡。

  「不結婚了?夏洛蒂,你完全發瘋了嗎?」

  「為什麼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發瘋呢?」

  「可是你進入社交界的那一年,人們就說你要跟他結婚了。誰也不明白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現在——這樣做怎麼會正確呢?你就是不能這麼做!」迪莉婭語無倫次地嚷道。

  「好一個人們!」夏洛蒂·洛弗爾不耐煩地說。

  她結了婚的堂姐吃驚地望著她。她聲音裡有些發顫的成分,這是迪莉婭從前在她的聲音裡沒有聽見過的,甚至在別的任何人的聲音裡都沒有聽到過。它的回聲似乎使她們熟悉的世界搖晃起來。阿克明斯特地毯真的在迪莉婭緊縮著的便鞋下起伏著。

  夏洛蒂·洛弗爾站在那裡,眼皮兒緊巴巴地盯著前方,在她那淡褐色的眼睛裡,迪莉婭注意到有綠色的斑點,每逢她生氣或激動的時候,這種斑點就浮現出來了。

  「夏洛蒂——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她一邊問,一邊把姑娘拉到沙發上坐下。

  「從哪兒來?」

  「是的。你看上去好像見了鬼——一大群鬼。」

  同樣令人惶惑的笑容浮現在夏洛蒂的唇邊。「我見過喬了。」她說。

  「嗯?——啊,夏蒂,」迪莉婭恍然大悟。喊了起來,「你該不是說你要吐露喬過去的每一件小事——我並沒有聽到過一頂點兒暗示;從來都沒有。可是即便有……」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要鋌而走險了。「即便你聽說他已經是……他有了一個孩子——當然他會供養的……」

  姑娘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要再往下說了。『男人總歸是男人』;可是問題不在這裡。」

  「那給我講講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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