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老處女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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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爾斯頓家在全面謹慎的範圍之內,盡了他們作為有錢而受人敬重的公民的義務。他們在所有的老牌慈善機構的董事會裡都掛了名,他們為興旺發達的機構慷慨解囊,他們有紐約最好的廚師,他們出國旅行時在羅馬定購已經成名的美國雕刻家的雕像。把一尊雕像帶回家的第一個羅爾斯頓被看成一個野小子;但得知這位雕刻家已經完成了英國貴族的幾項定貨後,全家都感到這也是一項百分之三的投資。 跟荷蘭人范德格雷夫家的兩次聯姻已經鞏固了這種節儉而大方的生活特點,小心翼翼培養成的羅爾斯頓性格已經成了與生俱來的了,所以迪莉婭·羅爾斯頓有時候自己問自己,如果她要讓自己的小子撒點兒野,難道他就不會在那兒創造一個小紐約,不會參加所有的董事會? 迪莉婭·洛弗爾二十歲上就嫁給了詹姆斯·羅爾斯頓。婚事於一八四○年九月舉辦,按當時的風尚結婚儀式是在鄉下新娘家客廳裡舉行的。那個地方俯瞰著桑德灣,就是現在A馬路和三十九號街交叉的地方。她丈夫從那裡給她趕著馬車(坐的是洛弗爾奶奶金絲雀色的四輪大馬車,車夫座位上有加緣飾的布篷),穿過廣闊的市郊和亂七八糟的榆樹林蔭道,到了格拉默西公園的一幢新居裡。年輕的一代開始在這一帶打開局面了;在那裡,她二十五歲上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攢了一大筆丈夫給的零用錢,;而且被公認為當時最漂亮、最招人喜愛的「少奶奶」(當時就是這麼叫的)之一。 一個下午,她坐在格拉默西公園自己漂亮的寢室裡,懷著坦然而感激的心情思忖著這些事情,她太接近原始的羅爾斯頓了,因此對他們沒有一個明確的觀點,而她那剛才提到的兒子也許有一天會具備這種觀點。她在他們的統治下生活著,不動腦筋,就像一個人在本國的法律支配下生活著一樣。然而那弱音鍵的顫動,那偷偷的探問,有時候像翅膀一樣在她的心裡拍打著,不時把她和他們分開。倏然間,她能夠根據他們同別的事物關係來審視他們了。這種時刻總是轉瞬即逝;她很快就墜落下來,上氣不接下氣,面色還有點兒蒼白,又回到她的孩子、她的家務、她的新裝和她體貼人的吉姆那兒去了。 今天,她帶著一抹溫存的微笑想到了他。回想起他對她講過買新帽子時不要怕花錢。雖然她二十五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模樣兒仍然水靈靈的,令人驚歎,當時認為少婦身上十分得體的豐腴,把那根灰絲帶繃緊在她的胸脯上,致使她那沉重的黃金錶鏈——離開別在剪得低低的克拉尼式領口上的鑲嵌細工的聖彼得胸針後——在束著一條天鵝絨腰帶裡的纖細的腰肢上面危險地晃蕩著,裹在開司米羊毛圍巾下面的肩膀仍具有青春的坡度,她的一舉一動輕盈飄逸。宛如一個少女。 吉姆·羅爾斯頓太太讚賞地端詳著嵌在帽子的金黃色褶邊裡的紅撲撲的鵝蛋臉,這頂帽子正是按照丈夫的意思,不怕花錢買下的。帽子像一架白天鵝絨的篷式馬車,紮著寬寬的絲帶,羽飾是一根點綴著水晶片的鵝毛——這是一頂專為她的堂妹夏洛蒂·洛弗爾定購的結婚時戴的帽子,婚禮定於該星期在布威裡的聖馬可教堂舉行。夏洛蒂的婚事跟迪莉婭的一模一樣;嫁給一個羅爾斯頓,屬威弗裡街羅爾斯頓家的一支。沒有什麼比這更保險,更安全或者更——唔,平常的了。迪莉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字眼會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因為很難設想,就連她那樣的小家族裡的大姑娘竟會「平平常常地」嫁給羅爾斯頓家。然而,這種安排的保險、安全、合適,倒的確使這樁婚事成為上流社會裡上流姑娘安安靜靜。羞羞答答地為自己預測的那種典型的姻緣。 是的——可是後來呢? 嗯——什麼?這個新問題是什麼意思?後來,哎,當然是驚慌失措地屈從于小夥子那些不可思議的要求,從前,」她充其量只伸給他一張玫瑰色的臉蛋兒作為對一隻訂婚戒指的回報;有寬大的雙人床,第二天早上通過梳妝室的門看見他只穿著襯衫在泰然自若地刮鬍子時產生的恐懼、推倭、暗示、順從的微笑,媽媽的教誨,婚禮上含含糊糊的「聽從」這個字眼的餘響;一周或一斤的羞澀的惆悵、迷惘、狼狽的歡樂;然後就是逐漸習慣,不知不覺地安於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大白床上兩個無夢的酣睡者,清晨通過梳妝室門進行的計議,那門一度看上去好像是通向炙烤純真的眉頭的火坑呢。 然後,就是孩子,被認為「彌補了一切」的孩子,而沒有——不過他們都是恩愛夫妻,一個人拿不准他所失去的是什麼,他們要彌補的又是什麼。 是的。夏洛蒂的命運將會跟她的非常相似。喬·羅爾斯頓絕像他的二哥吉姆(迪莉婭的詹姆斯),因此迪莉婭看不出為什麼威弗裡街的矮磚房裡的生活舍不完全像格拉默西公園裡高大的褐色石屋裡的生活。只不過是夏洛蒂的寢室自然比不上她的漂亮罷了。 她洋洋自得地瞥了瞥那仿波紋綢的法國壁紙,上面有一道「飾有短帷的」邊兒,波環與波環之間點綴著流蘇。桃花心木的床架上蓋著白色的繡花床罩,床映在跟它配套的衣櫥的鏡子裡,兩相對稱。一組一組的全家銀板照相鑲在深凹的鍍金像框裡,上面掛著萊昂彼爾·羅伯特的彩色石版印刷的「四季圖」。鍍金鐘展現的是一個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幹上,腳下放著一籃子鮮花。一個牧童悄悄兒地爬上去,偷偷兒地吻了她一下,使她大吃一驚,這時,她的小狗在玫瑰花叢中對他狂吠。從這一對情侶的曲柄拐杖和帽子的形狀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職業。這個輕佻的計時工具就是迪莉婭的姨媽曼森·明戈特太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一她是一個闖勁十足的寡婦,住在巴黎,並在土伊勒利王宮受過接見。這件禮品由明戈特太太交給了年輕的克萊門特·斯彭德,他正好在迪莉婭結婚後不久從意大利回到紐約度一段為時不長的假期;如果克萊姆·斯彭德能夠養活一個老婆,或者他同意放棄繪畫和羅馬。回到紐約過那種循規蹈矩的生活,就不會有那樁婚事了。這位青年(他已經看上去怪模怪樣。洋裡洋氣的,說起話來總帶刺兒)向新娘笑呵呵地擔保說,她姨媽的禮物是「皇宮裡最新鮮的玩藝兒」;這一家人雖不贊成曼森·明戈特的「洋氣」,卻很讚賞她的趣味,因此批評迪莉婭不該把鐘放在自己的寢室裡,而應該擺到客廳的壁爐臺上。然而,她早晨一睡醒,就看見那個大膽的牧童偷吻牧羊女的樣子,心裡就樂滋滋的。 夏洛蒂的寢室裡當然不會有那麼漂亮的一個鐘了;不過當時她還不習慣漂亮的玩藝兒呢。她那三十歲上就害肺熱死去的父親還是「窮洛弗爾」家的一員,他的遺孀挑著養育家小的擔子,一年到頭生活在「逆水行舟」的境地裡,因此不能為她的大女兒盡多大的力;夏洛蒂進入社交界時,穿著她母親的衣服改做的服裝和一雙從一位過世了的姑母那裡傳下來的緞子鞋,這位姑母還曾經跟華盛頓將軍一起「領過舞」呢。那老式的羅爾斯頓家的家具,迪莉婭已經發現自己在把它淘汰,但對於夏洛蒂來說還挺豪華;很有可能,她會認為迪莉婭華麗的法國鐘有點兒輕佻,甚至還不「太順眼」。可憐的夏洛蒂自從停止參加舞會,開始訪貧問苦以來已經變得非常嚴肅,幾乎有點兒古板了!迪莉婭經常無限驚奇地想起她身上的突然變化:一家人私下認定夏洛蒂『洛弗爾要當一名老處女的那一時刻。 她初入社交界時,他們並不這樣想。雖然她母親充其量才能給她買得起一件新薄紗連衣裙。雖然她的相貌幾乎處處都令人遺憾,從鮮紅的頭髮到淡褐色的眼睛——再別提她顴骨上。圈又一圈的紅血絲了,這幾乎(多麼荒謬的想法!)使她看上去好像塗過胭脂似的——可是這些缺陷都被她纖細的腰肢、輕盈的腳步、歡樂的笑聲彌補了。她去參加晚會時,頭髮上好了油,再經過一番精心梳理,看上去幾乎成了褐色的,它滑溜溜兒地順著那紅白山茶花環下面的嬌嫩臉蛋兒垂下來,此時此刻,據說好幾個有資格做郎君的青年(其中就有喬『羅爾斯頓)說她蠻漂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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