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一瓶畢雷礦泉水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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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即被戈斯林的關心感動了,使他生氣的是,他竟受到東方玄想的愚弄。 阿爾莫漢出門辦自己的事去了;這些人很可能知道他到哪裡辦事去了,辦什麼事去了;即使他們趁他不在時搶了家裡的錢,並且因分贓不均而吵鬧不休,梅德福也看不出自己能起什麼作用。也許他那乖僻的主人——畢竟和他只有一夜之交——對貿然請客感到後悔,只好騎馬出門,好逃避待客的煩惱。梅德福突然產生這個念頭後,他覺得順理成章,於是開始懷疑阿爾莫漢是否藏到這種曲裡拐彎的住宅的某個密室裡,正等著客人離去呢。 這種想法很能說明戈斯林為什麼急於讓來客離去——完全說明此人為什麼表現得緊張而矛盾——於是梅德福對自己的愚鈍感到好笑,他斷然決定次日離開。決心一下,心情也平靜下來,他在院裡直徘徊到暮色降臨,然後照常爬上屋頂。然而,今天他的眼睛不是望斷天涯,而是凝視著一團鱗次櫛比的建築物。他在這裡住了六天。對這些建築物卻很少瞭解。淩空的樓閣以變化多端的角度突出來,窗板緊閉,有的窗戶裝著謎似的彩色玻璃,他感到莫測高深。難道窗子後面藏著他的主人,此時此刻正窺探這位留連的客人的行跡嗎? 那個奇怪、憂鬱的人,長著一張褐色的長臉,一頭白髮,帶著依稀可辨的自私和專橫,病態的自我專注,也許就在一箭之遙的地方,一想到這裡,梅德福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痛切的孤獨感。他感到自已被拒之門外,成了不速之客——既然有人住在這個地方,他又不知道,這個地方本身也就變得冷冷清清,危險重重了。 「我真傻——他也許希望我一發現他不在,背上行李就走!」小夥子沉吟道。是的,決心已定,明天一早就走。 戈斯林一個下午都未露面。最後到了很晚的時候才來,把飯桌擺好,他顯得悶悶不樂,沉默寡言,幾乎到了無禮的程度,這種表情梅德福在他臉上還未見過。小夥子友好地問他:「你好——開飯吟?」他幾乎不予理會。梅德福坐下以後,第一盤菜不聲不響地遞了上來。梅德福碰碰杯四,裡面仍空空如也。 「啊,沒有喝的了,先生。傭人把一箱子畢雷礦泉水丟了,要不就是掉在地上連瓶子砸了。他們說壓根兒就沒來貨。這些異教徒嘴巴一張就要撒謊,我怎麼知道呢?」戈斯林突然惡狠狠地說。 他把遞上來的菜放在桌子上,梅德福發現他非這麼做不可,因為此人全身直打哆嗦,好像是打擺子。 「老兄,這是怎麼回事?你要生病了,」梅德福喊著,一隻手抓住僕人的胳膊。然而後者卻喃喃地說:「啊,上帝,但願我自己把它找來,」猛一轉身,就從房間裡消失了。 梅德福坐著沉思;看來可憐的戈斯林要得精神病了。也難怪,因為梅德福本人也受到了此地不可思議的壓迫。過了一會,戈斯林又出現了,行為得體,嘴巴緊閉,端著飯後小吃和一瓶白葡萄酒。「對不起,先生。」 為了安慰他,梅德福呷了一口酒,然後把椅子推開。回到院子裡去。他正向無花果樹走去,戈斯林卻搶先溜過去,把椅子和藤條桌搬到院子的另一頭去了。 「您坐在這裡更好一些——馬上就起風了。」他說。「我給您端咖啡。」 他又不見了,梅德福坐著凝視著那堆磚石灰泥,不知道把他從喜愛的角落裡轉移開,好讓他躲開——還是挪進?——那看不見的盯梢者的視角。戈斯林把咖啡端來就走開了,梅德福繼續坐著。 最後他站起來,一邊抽煙,一邊踱來踱去。月亮尚未升起,黑暗肅穆地籠罩著古牆。微風乍起,開始跟棕櫚密談了。 梅德福回到座位上;他一坐下,就想到那個隱蔽的盯梢者的目光警戒地盯著他的雪茄的紅光。這種感覺越來越令人討厭;他幾乎能感到在黑暗之中,阿爾莫漢長長的鬼臂伸在他頭上。他又回到起居室裡,天花板上吊著一盞有罩的燈;然而房間裡非常氣悶,最後他又出去,把椅子拖到無花果樹下的老地方。坐在那裡,就沒有人能從他所疑心的那些窗戶裡看到他。他感到心裡踏實一些,雖然微風吹不到這個角落,滯重的空氣似乎沾染上了旁邊井裡散發出的氣息。 「水一定非常淺,」梅德福思忖道。這種氣味,雖然不濃烈,卻令人不快;它拈汙了夜的純潔。然而,無論如何,他在那裡感到安全些,因為離那看不見的眼睛要遠一些,這雙眼睛似乎已成了他的冤家對頭,真不可思議。 「如果這裡頭有一個人把我捅死在沙漠上,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按阿爾莫漢的命令行事的。」梅德福想。他昏昏入睡了。 一覺醒來,月亮已把它橘紅色的笨重輪盤推過牆頭,院子裡的黑暗減弱了一點。他准是睡了一個多小時。夜氣馨香宜人,或者就這個地方除外。梅德福感到舊病復發,便記起戈斯林警告過他,說夜裡院子裡不乾淨。 「大概是井的緣故吧。我離井坐得太近了,」他沉吟道。他覺得頭疼,想著那甜絲絲、臭烘烘的氣味附著在臉上,就像他洗過澡後的情況一樣。他站起來,走到井邊,看看井裡還剩下多少水。然而,月亮升得還不夠高,光線照不到那樣深的地方,他只得往下面的一片漆黑中張望。 突然,他感到有人從後面抓住了他的兩個肩膀,並使勁往前壓,似乎要設法把他從井沿上推下去。刹那之間,幾乎就在他迅猛反抗的同時,這股推力變成一股強大的後拉力,他扭過身來,看到的是戈斯林,此人的雙手立刻從他的肩膀上放下來。 「我想您發熱病了,先生——我似乎看見您一頭往下栽。」此人結結巴巴地說。 梅德福清醒過來。「一定是我們倆都發熱病了,因為我以為你在把我往下栽,」他說,放聲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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