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一瓶畢雷礦泉水 | 上頁 下頁


  梅德福靠在枕頭上考慮。他從前還沒遇到這麼古怪的事。這傢伙看上去簡直荒唐透頂,針人發笑;可是他的眼淚肯定不是假裝的。他哭阿爾莫漢,因為他已經死了?還是哭梅德福,因為他即將被送進同樣的墳墓?

  「我應當馬上信任你,」梅德福說,「如果你願意告訴你的主人在哪裡的話。」

  「那辦不到,先生。」

  「啊,我早就這樣想!」

  「因為——我怎麼會知道呢?」

  梅德福把一條腿伸向床外,一隻手藏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左輪手槍。」

  「好吧,現在你可以走了。先把鑰匙擱在桌子上。別想方設法破壞我的計劃。如果你要破壞,我一槍斃了你,」他直截了當地說。

  「啊,不,您不會槍殺一個英國臣民的;那就把事情鬧大了。這麼做我並不在乎——因為我自己就常常想這麼做呢。有時候是在西洛可風①盛吹的季節裡。那嚇不住我。而且您也走不了。」

  ①歐洲南部一種悶熱帶雨的風。

  這時梅德福已經站起來了,左輪手槍看得清楚。戈斯林冷眼相待。

  「看來你一定知道阿爾莫漢先生的去向了?你下決心對我瞞著這件事嗎?」梅德福挑釁性地問他。」

  「西林下了決心。」戈斯林說,「別的人都下了決心。他們都想叫您走開。所以我叫他們呆在自己屋裡——由我一個人伺候您。現在您要在這裡呆下去嗎,先生?看在上帝面上,先生!回海岸去的商隊後天就打這裡過。跟上商隊走,先生——這是唯一安全的法子!我不敢讓您跟我們的人去,即使您發誓徑直向海岸騎去,不管這事也不行。」

  「這事?什麼事?」

  「就是操心阿爾莫漢先生在哪裡的事,先生。並沒有什麼好操心的。這些人都知道。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是,自從阿爾莫漢走後,他們從他的錢箱裡偷了一些錢。如果我對這事不裝聾作啞的話,他們會把我宰掉;他們只要您騎馬跟他出去,然後把您埋在商路上什麼地方的一堆沙子裡,這就萬事大吉了。不費吹灰之力。這就行了,先生。這就是我要說的。」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在昏暗的燭光裡,兩個人站著面面相覷。

  危險的感覺攏上心頭,梅德福的頭腦頓時清楚起來。他的思緒想從四面八方伸進那包藏一切的的秘密,但到處都堅不可破。奇怪的是,戈斯林給他講的他雖然連一半都不信,然而就他們的相互關係而言,此人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信任感。「關於阿爾莫漢,他也許在撒謊,要隱瞞天機;可是我不相信他在西林的事情上會撒謊。」

  梅德福把左輪手槍擱在桌子上。「好吧,」他說。「既然你勸我別騎馬去找阿爾莫漢,我就不去了。但是我不願隨著商隊走;我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他看見戈斯林蠟黃的臉色變得刷白。「啊,別這樣,先生;如果您要等,我可管不了他們。後天商隊會把您帶到海邊,容易得就像您在海德公園的跑馬道上跑馬一樣。」

  「啊,那你知道阿爾莫漢先生後天以前不會回來了?」梅德福打岔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先生。」

  「連他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

  戈斯林沉吟半晌。「他去的時間太長了,先生,我無法知道,」他站在門檻上說。

  門在他身後閉上了。

  梅德福發現再也睡不著了。他靠近窗戶,望著星星逐漸隱沒,黎明披著聖潔的光彩來臨了。生命的騷動在這古牆內掀起時,純潔之泉噴向天際,邪惡的秘密像蝙蝠一樣依附著下面磚石築成的巢穴,兩相對照,他驚奇不已。

  他再也不知道相信什麼,相信誰。難道阿爾莫漢的什麼冤家把他誘進了沙漠,並收買了他的僕人,從而得到了他們的默許嗎?或者他的僕人自己有什麼理由把他拐走,戈斯林說如果梅德福不走,同樣的命運將會落到他頭上時,他有可能在說真話嗎?

  梅德福在晨光熹微之際,感到精力恢復了。那深不可測的秘密刺激著他。他要呆下去,弄個水落石出。

  六

  給梅德福打洗澡水的總是戈斯林本人,然而這天早晨,他沒有端水來,來的時候卻端著早點。梅德福注意到他面色蒼白,一眼皮通紅,好像哭紅的一樣。這種不協調令人不快,於是對戈斯林的一種厭惡之情在小夥子心胸裡勃然而生。

  「我的洗澡水呢?」他詢問道。

  「哦,先生,您昨天抱怨水——」

  「你不能把它燒開嗎?」

  「我燒開了。先生。」

  「那好——」

  戈斯林哭喪著臉出去了,立即提著一個銅壺回來。「一年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盼雨盼得要命,」他咕咕噥噥地說著,把不多一點兒水倒進澡盆裡。

  不錯,現在井水一定很淺,梅德福想。即便燒開了,還帶有他前一天注意到的那股難聞氣味,不過程度輕一點兒就是了。可是在這種氣候下,洗澡更是絕對必要的。他把幾杯水盡可能妥善地設到身上。

  他花了一天功夫考慮他的處境,但毫無結果。他希望早晨會帶來忠告,但它只帶來了勇氣和決心,如果沒有啟迪,這些都沒有多大用處。他突然想起從海岸到南方去的商隊那天下午要從城堡附近經過。戈斯林把這個日期嘮叨的次數夠多的了,因為要帶來整箱華雷礦泉水的正是商隊。

  「嗯,我並不為這種處境感到遺憾,」梅德福沉吟道,身上的肌肉繃得緊巴巴的,早上洗過澡後,某種令人噁心的、粘不拉嘰的東西;半是氣味,半是實體,似乎附著在他的皮膚上,一想到又要喝那種水,真令人作嘔。

  然而,他歡迎商隊來的主要原因是希望從中找到某個歐洲人,或者無論如何找到某個從海岸來的本地官員,他好向他們吐露自己的憂慮。他晃來晃去,聽著等著,然後爬上屋頂沿著小道向北瞭望。然而,在下午的陽光下,他只看見三個貝督因人領著幾個正馱著東西的騾子向堡壘走來。

  他們爬上陡峭的坡路時,他就認出幾個阿爾莫漢的傭人,便立即猜出向南去的商路實際上不從牆下經過,那幾個人也許是出去到層層疊疊的沙丘後面的一個小綠洲邊迎接商隊的。梅德福發現自己考慮不周,沒有預見到這種可能性,因而感到生氣,便急忙奔向院子,希望那幾個下手能帶來一點阿爾莫漢的訊息。雖然,後者騎馬南下時,充其量只能穿過商隊來的那條路。儘管如此,有些事也許會有人知道,也許會聽到某些傳聞——因為沙漠裡沒有人不知道的事。

  梅德福跑進院子時,怒吼聲、激烈的辯駁聲從馬院裡升起,他爬在牆頭上側耳細聽。到目前為止,再沒有比這地方的寂靜更使他吃驚的了。戈斯林准是用一隻鐵腕將他下屬的激動聲音捂住了。這時各種聲音又迸發出來,而戈斯林本人的聲音——往常顯得四平八穩——壓倒了別的聲音、

  戈斯林精通沙漠地區的各種方言土語,現在正用五六種語言來咒駡他的下屬。———」

  「你們沒有把它拿回來——你們給我說它不在那裡,我偏說它就在那裡,你們也知道,你們跟海邊來的那些卑鄙的傢伙磨牙時。把它扔到沙堆上了,要麼稀裡糊塗綁在馬身上,半路裡丟了——你們都睡得昏頭昏腦,誰也沒有注意到。啊,你們這些婊子養的,罵你們我還嫌弄髒了我的嘴J好啦,都回去給我找回來,再沒有什麼可說的!」

  「真主和先知之靈在上,你完全錯怪了我們。綠洲上什麼也沒扔下,路上也不會丟。它就是不在那兒,這是千真萬確的。」

  「好一個『千真萬確』!你們這夥可憐的撒謊蟲。你們也承認,這裡的那位紳士只喝水,滴酒不沾,你們這些酒鬼!」

  梅德福把身子從女牆上縮回來,放心地笑了。只不過是一箱畢雷礦泉水——丟了一箱——就使得這些大漢們大動肝火,鬧得天翻地覆!這種虎頭蛇尾的局面倒使梅德福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那個老成持重的戈斯林不惜在飲食供應上的這麼一頂點小故障大發雷霆。那麼他至少還有一顆豁達的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竟使得梅德福胡思亂想,真是荒唐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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