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火花 | 上頁 下頁
十一


  他似乎猜到我覺得他答非所問,於是無可奈何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個學者,我不曉得你要如何稱呼他。」他又壓低聲音說道:「我認為他不信我們的上帝,不過他給我傳授過基督教的博愛精神。」

  「他一定是那種與眾不同的人,所以會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叫什麼?」

  「可惜就可惜在這裡!我肯定聽到過他的名字,只是由於我大部分時間在發燒,腦子迷迷糊糊,記不起來了。把他的下落也忘了。有一天他沒有露面——這就是我所能想起的一切。過了不久,我也離開了,許多年來再沒有想到他。後來。有一天我要處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天哪,他就在那兒給我講了那事的是非曲直!奇怪——他總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來,我想,在一些轉折點上。」他皺著眉頭,笨重的腦袋向前耷拉著,眼睛望著遠方,追尋那種情景。

  「那麼——這次他不來了嗎?」

  「當然要來!這是我的麻煩——除了他的方法我無法用任何方法看待事物。我還需要一隻眼睛幫助我。」

  我的心狂跳起來。仿佛在別人嚴肅地交換秘密時間了進來似的,我感到自己渺小卑微,格格不入。

  我試圖拖延自己的回答,同時又要滿足另外一個好奇心。「你告訴過德萊恩太太關於——關於他的事嗎?」

  德萊恩清醒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我。他微微抬了抬濃密的眉毛,噘起了下嘴唇,再次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

  「好吧,先生,」我說,回望了他一眼,「我相信他。」

  血色湧上他黝黑的面頰。他又一次轉向我,有秒把鐘,那酒窩在他的陰雲中閃亮。「那是你的回答?」

  我屏住氣點點頭。

  他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又折回來停在我面前。「他剛剛消失了。我竟然從不知道他的名字……」

  05

  德萊恩說得對,讓比爾·格雷西寄居在家可不像收留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我觀望著我們談話的後果,感到驚奇。

  紐約——德萊恩家的紐約——毫不猶豫地站在莉拉一邊。當時社會對酗酒和不忠的態度仍舊是堅定不移的;一個不得不從俱樂部引退的人就等於跌入了很可能是無底的深淵。兩三個認為德萊恩的行為「挺好」的人急忙又追加上一句:「但是他應該在鄉下某個安靜的地方為老人買一幢房子。」把比爾·格雷西禁銅在鄉下的一個安靜的去處!不到一個禮拜他就會鬧得鄰里雞犬不寧。他根本不是他人能管得住的;這一點德萊恩明白,因此就面對現實。

  在整個前所未有的境況中,沒有比格雷西先生自己對這一點的洞察更奇特、更出人意料、更有趣的了。他也逐漸意識到了他的處境別無選擇。

  「他們是不得已讓我呆在這兒的,天哪;我自己也明白。像我這樣的老禍害……不可能受人的信任!海利一開始就清楚——好小子,我的女婿。他直言不諱地給我講。說:我是信任不過你的,父親,……直截了當說給我聽。天哪,如果早幾年他像那樣跟我說話,我就顧不得後果了!不過現在我可由不得自己了……我只好忍受著讓人家像對待嬰兒似的對待我……當即我就原諒了他,先生——當即。」他漂亮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把一隻又軟又老、佈滿青筋和黑斑的手從桌子的那邊向我伸過來。

  他的到來實際上造成了德萊恩與世隔絕的狀況,我是他們家仍然能見到的屈指可數的幾個朋友之一。我知道莉拉感激我的到來。但我並不需要那種鼓勵。即使我能給德萊恩一個消極的支持,那也足夠了。開始的幾個月真是可怕,但是他顯然在對自己說:「事情會慢慢安頓下來的,」便只是聳起他寬闊的肩膀去迎接暴風雨。

  事情並沒有安頓下來;因為懷現到比爾·格雷西身上,事情就繼續處在一種沸沸揚揚的狀態中。晚輩的孝敬,上好的食品,以及早睡早起使這個惹事者的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恢復;他變得精力旺盛、傲慢而狡黠。幸好他的第一次放肆導致了舊病復發,連他自己也驚恐不已。他知道自己的抵抗力完了,由於對自己的困境過分敏感,他再次背上了傷心的包袱。然而他從來不是個被動的人。他總得扮演某種角色,通常給別人造成禍害。

  一天一位穿著耀眼的女士強行闖進門來找他,房子裡迴響著她的斥責聲。莉拉不讓孩子們插手這種場面,而且當聖誕節兒子們回家時,她把他們送到了加拿大的一個家庭教師那兒,自己則和小女兒去了佛羅里達。只剩下德萊恩、格雷西和我享用我們的聖誕火雞,我不知道德萊恩在華盛頓醫院的那個古怪的朋友對這樣過節會怎麼看。格雷西先生百感交集,他用一種誨人不倦的絮叨來回首往事。「畢竟,女人和孩子總還是喜歡我的,」他總結道,一顆淚珠掛在睫毛上。「但我是你和莉拉的禍根,這我知道,海利。這是我唯一的長處。我想——這我的確知道!好吧,從現在起改過自新吧……」如此這般,不一而足。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公司的頭兒布羅德先生打發人來叫我,我對這次召見既感到吃驚又感到焦慮,因為我並不被常常喚去目睹他的威儀。

  「德萊恩先生對你的能力評價甚高,」他開始親切地說。

  我鞠了個躬,想到這可能是個晉升的暗示,有點飄飄然;然而布羅德先生接著說:「我知道你常在他家。常聽他說你是他的忘年交。」晉升的希望破滅了,但我並不懊悔。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反而更好。我又鞠了一躬。

  布羅德先生有點尷尬了。「你常在威廉·格雷西先生的女婿那裡見到他嗎?」

  「他就住在那兒,」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布羅德先生歎了口氣。「是啊,德萊恩先生做了件好事……但是他真地意識到後果了嗎?他自家的成員都站在他妻子一邊。你會對我如此坦率地講話感到奇怪……但是我被問及……據說……」

  「如果他不住在那兒,就得進排汙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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