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火花 | 上頁 下頁
十二


  布羅德先生更深地歎了口氣。「哎,問題就在這裡,也許你會間我為什麼不直接跟德萊恩先生說……然而這太微妙了,他這個人又不太愛說話。再說,還有些慈善機構嘛……你不認為那兒有辦法可想嗎?」

  我默不作聲,他握著手喃喃地說:「這個你要保密,」他示意讓我走。我回到我的辦公桌旁,感到既然布羅德先生通過與我商談來強調此事,情況一定很嚴重。

  紐約,為了自己心安理得,最終認定海利,德萊恩有些「異常」。他們兩個都是瘋子,在他家裡打得火熱;難怪可憐的莉拉認為這裡已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在當時的情況下,那種觀點神秘而又隱蔽地迅速向四處傳播,使我為接著要發生的事做好了準備。

  復活節期間有一天,我去德萊恩家同他們一塊兒吃飯,發現家中只有男主人和老格雷西,我斷定莉拉又帶著孩子們走了。她的確走了,走了一個星期了,而且剛寄了一封信給她的丈夫,說她和小女兒正要從蒙特利爾啟航。兒子們將和一個可靠的僕人一道回格羅頓。由於她不願意指責他自己的家庭成員與她一致認為的一件輕率的慷慨行為,她也就沒再多寫什麼。他知道她被他強加給她的壓力壓跨了,並且願意理解她想要暫且離開的心情……

  她已經離開他了。

  那時候,這樣的事件可不像後來那樣理所當然。而且我懷疑,對一個像德萊恩這樣的人來說,這種打擊是否本該會輕一些。自然那個晚上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最陰沉的一個夜晚。在博爾頓·伯恩受罰的那天我有同樣的印象:覺得德萊恩對輿論毫不在乎。他知道輿論偏袒他的妻子,但我相信這一點也沒有影響他,他妻子自己對他的行為的看法也沒有影響他。這可是我始料不及的。我發現真正使他苦惱的是他的孤獨。他思念妻子,盼她回來——她在跟前婆婆媽媽耍小性兒是他在世界上最不能捨棄的東西。但當他告訴我他妻子的所作所為後,只是加了一句:「我看是沒有法子了,我們倆都有權堅持自己的觀點。」

  我又一次詫異地看著他。似乎有另外一個聲音通過他的嘴在說話,而我嘴裡卻說:「這可能就是你華盛頓的朋友告訴你的吧?」就在我們留連的餐廳門口,格雷西先生通紅的面孔、不值得敬重的赤褐色的頭髮出現在我們中間。

  「海利,你瞧。我們玩一盤怎麼樣?如果想把我像一個頑皮小孩那樣在十點鐘就打發上床睡覺,你起碼得先讓我玩一把牌。」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就進書房了。他接著補了一句沙啞的旁白:「如果他想像莉拉那樣指揮我,那他就錯了。人心都是肉長的,現在她已經走了,如果我又來受欺負,那就真該死。」。

  那樣的威脅是格雷西先生頑強精神的最後一次閃耀。這種證實他的精神的反抗行為導致了一次嚴重的胸膜炎發作。德萊恩以極大的耐心服侍了老人,經過這場病他萎縮了,乾癟了,就連最後一點赤褐色的痕跡都從他那稀疏的鬈髮上消失了。昔日的自己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點點無害的閒談了。

  德萊恩教他玩單人牌。他常常在書房的爐火旁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是望著紙牌出神,就是跟孩子們的鸚鵡說話。他對這只鸚鵡的精心餵養和照料令人感動。他也花了大量的時間為最小的外孫集郵。由於他日益增長的和藹和幽默風趣使他深得傭人們的歡心,以致於一名可靠的女傭由於偷偷把雞尾酒帶進了他的房間而被解雇了。天氣晴朗的日子德萊恩從銀行回家早一點,總會帶他出去散散步;有一天,在第五大街,我碰巧看見他們走在前面,我發現這位年紀輕的一個和老的一樣,寬闊的肩膀開始彎曲,而且腳步還沒有比爾·格雷西歡快的蹣跚輕鬆。他們看上去像兩個老人在陽光燦爛的人行道上走每天規定的一英里路。比爾·格雷西再也不是這個社區的危險分子。莉拉也該回家了。但我從德萊恩那裡得知她仍和女兒住在國外。

  社會總是儘快適應一切未經解釋就強加給它的事態。我早就注意到,德萊恩從不解釋;他的主要力量就在於那種消極特性。他大概不太清楚人們開始議論:「可憐的老格雷西——畢竟,他將有一個體面的結局。海利是做對了——他妻子應該回家與他共挑重擔。」在大事上,他對輿論很不在乎,所以不可能注意到它的轉變。他盼望莉拉回家,越來越掛念她們母女二人;然而對他來說,這件事沒有什麼「該不該」。

  有一天她回來了。離家使她煥發了青春的活力,她衣著華麗,還結識了一位富有魅力的意大利貴族,此人要乘下班輪船來紐約……她準備原諒丈夫,委曲求全,順從他,甚至喜歡他。頭腦簡單得令人吃驚的德萊恩把這一切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她的歸來使他感到倒是自己做錯了事,於是準備享受被她原諒的快樂。使她深得人心的是,她回來時正好趕得上撫慰父親的風燭殘年。這時的格雷西僅僅是一個拿退休金的溫和老人,莉拉經常按時驅車帶他出去,並且拒絕一些無聊的邀請,「因為她要陪爸爸。」總之,人們說她有孝心。她丈夫也這樣想,並對這種信念感到欣喜。當時,德萊恩家的生活雖說沉悶,但還悠閒。遺憾的是老格雷西沒辦法再多活幾年。他的存在使一度分裂的家庭奇跡般地得以團圓。然而,這是他無法意識到的,他從一個快樂的老糊塗陷入昏迷,再走向死亡。全紐約都參加了他的葬禮,莉拉的黑面紗長短恰到好處——這在當時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人生自有其淡漠自身成功和掩埋自己失敗的辦法。在進展如此緩慢的一個社會裡,德萊恩家的危機在人們難以想像的短時間內被平息了,遺忘了。夫妻之間的相互態度似乎沒發生什麼變化,這個小圈子裡的其他人對這一對夫婦的態度也沒發生什麼變化。如果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莉拉由於在父親病榻旁克盡孝道而贏得了人們廣泛的敬重。但作為一個可信的記事人,我必須追加一句,由於在脫掉喪服換上豔妝之前就熱衷於和那位意大利貴族調情,從而減輕了這種敬重的分量。在如此的重大活動中,老紐約仍舊巋然不動。

  至於海利·德萊恩,經歷了這次磨難之後,顯得更蒼老,更笨重,更加彎腰駝背了,除此之外,與往日沒什麼不同。我不大清楚,除了我自己,是否還有人意識到他經歷過一場磨難。然而我的信念並不動搖。他妻子的歸來又使他變成了原來的玩牌、跳舞、經常光顧賽馬場的老紳士;然而我也見過海水退潮,花崗岩石從中冒了出來。發生了兩次動亂;每一次都遵照周圍的人莫名其妙的動機。幾乎任何人都可以根據他的同胞所奉行的原則選定立場;然而海利·德萊恩的舉動朋友們難以理解,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做事的理由。這其中的謎仍無法解開。

  這個謎是否留到今天由我來解?我現在已經在銀行出人頭地了,有時候我從銀行走向住宅區時,我往三一教堂墓地的欄杆裡面掃一眼,便感慨系之。他在那兒已沉睡了十多年了;妻子改嫁給一所蒸蒸日上的西部大學的校長,而且變得文縐縐的,好吹毛求疵。孩子們四零五散,都已成家立業。是老德萊恩的墓穴掌握著他的秘密?還是有一天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還是我們兩個一起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比爾·格雷西大故後不久。那個週末我沒出城,在中央公園凜冽的藍色的微光中長時間散步之後,我信步走進了自己的小寓所,發現海利·德萊恩寬大的大衣和高頂禮帽掛在門廳裡,這使我吃驚不小。過去他常來我家串門,但大都是我們在宴會上碰在一起,在宴會結束後回家的路上他才來坐坐。他在這個時候出現而且又是個星期天,我吃了一驚。然而他抬起剛才還在讀晨報的那張平靜的臉。

  「你沒有料到星期天會有人來吧?說句實話,我辦完了一件差事。像往常一樣,我想去鄉下,但今天下午有場大型音樂會什麼的,莉拉已經訂了票;晚上阿爾斯特羅普家有宴會。於是我就順便過來消磨消磨時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還有什麼好幹的?」

  這就是他,還是過去那個平常的老海利。他還是十分無聊,無事可幹時,就打打撲克來消磨時光,這次他把我當成了可能的人選,我倒也很高興。我大笑著把我這種想法告訴他。他也大笑起來——我們之間是兄弟般平等的交情——還叫我快看看我外出時送來的幾封信。「天哪——你這傢伙小小年紀怎麼信就像雪片似的飛來!」他抿著嘴笑道。

  我撕開封口,瀏覽這些來信,這時我聽到身後一聲驚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