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火花 | 上頁 下頁


  我一聲不響地聽著,再也沒有跟母親提起過那場戰爭。其實對任何人也沒有再提過——甚至對我自己。我把整個事情埋在我認為看不見、聽不著的地方。畢竟戰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出生時它就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沒有人再談起它。當然在一個人長大的過程中,仍然會碰到年長一些的人,人們說起他們時便說:「不錯,某某參加過戰爭。」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就是因為退伍時有軍銜而為人所知,魯斯科特上校啊,德特蘭西少校啊,斯科爾老將軍啊。人們不覺莞爾,不過也承認:如果保留他們的軍銜使他們高興,那是他們贏得的權利,然而海利·德萊恩的想法似乎與眾不同。他從不讓人叫他「少校」或「上校」(我想他退伍時是上校人此外他比那些老兵要年輕幾歲。得知他曾和他們並肩作戰就像看見一個人能記起的曾和自己一起玩耍的老奶奶由保姆舉起看華盛頓將軍一樣。我總認為海利·德萊恩跟我是一代人,而不是我的父輩;儘管我知道他比我大得多,而且偶爾還管他叫「先生」,但是我覺得我和他是平等的,這種平等來自我們有共同的娛樂,而且談起它們用的也是同樣的俚語。他肯定比我認識的那幾個參過戰的人小十歲或十五歲,然而我敢肯定,他們當中沒有人是逃了學自願去當兵的。因此,我忘記了(甚至有可能是根本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是不可原諒的。

  布羅德一德萊恩銀行經營了兩三代人,一直是紐約一家可靠而守舊的私人銀行。我的朋友海利在他事業的初期就被認定為合夥人;這個位置在他家中差不多是世襲的。湊巧的是,阿爾斯特羅普家的那一幕發生後不久,我在該行裡得到了一個職位。聘書來了,不是經德萊恩之手,而是經過弗雷德裡克一布羅德先生之手來的,他是個資深的會員,我父親的老朋友。這是一個相當有利的機會,讓人無法推辭,於是我把自己平庸的能力和竭盡全力的迫切願望搬到了布羅德一德萊恩銀行的一張辦公桌前。正是由於這偶然的變化,我和海利·德萊恩之間慢慢產生了一種感情,我簡直像他的兒子,而他卻像我的哥哥——因為人們幾乎不能稱他為父親,甚至連他自己的子女也是這樣。

  我的工作不可能使我按他的方式辦事,因為他的業務工作十分輕鬆,他在銀行上班時間不長,也不正規。不過,他好像喜歡我,不久就開始叫我處理很多瑣碎事務,在商界,年輕人是可以為長者效勞的。商業信函的寫作是他的一大困惑。他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他用詞準確明瞭,不拖泥帶水;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比他對模糊的冗詞贅語更不耐煩的了——美國的初等教育正是用這種東西敗壞了我們的語言。他常常立即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艱澀不准的詞語,氣衝衝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它翻譯成英語——」然而當他要寫信,更糟的是口授時,他那友善的前額和一雙大手就發潮了。他常常喃喃地說,一半是問他自己,一半是問我:「我倒底該怎麼說呢?『大函昨B收悉。建議考慮再三,我還是不喜歡它的式樣?』——「唔,就這麼說,」我通常回答。然而他總是搖頭反對:「小夥子,你和我一樣糟。你不知道怎樣寫好的英文。」在他的腦海裡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之間有一條固定的鴻溝。我從來沒有辦法讓他的想像力跨過這條鴻溝,讓他看到他脫口而出的語句比起寫在紙上的是「更好的英文」。寫在紙上的是絞盡腦汁、咬著筆桿製作出來的,其中包括把同樣的說法翻譯成諸如此類的語言:「上月卅日惠函收悉,抱歉之至,無奈復函相告,思之再三,本人對該事實難苟同」——常常在「該事」上大筆一劃,看作「站櫃臺的行話」,然後就抱怨自己無能,找不出一個更加約翰生①式的詞語來替代它。

  ①約翰生(1709—1787),英國文學家,喜用典雅和拉丁語源概括性強的詞。

  「我的麻煩就是,」他常說,「我父母在語法方面要求很嚴,從來不讓我們這些孩子使用粗俗的語言,一旦使用,必須予以糾正。」(他所說的「粗俗」是指隨便的或不準確的。)「我們是讀最好的書長大的——司各特呀,華盛頓·歐文呀,寫了《旁觀者》的那個我忘了他的名字的老作家呀,還有吉朋呀等等;我雖不是一個文人,而且從來沒有以文人自居,但我不會忘記我早期接受的訓練。我看到孩子們讀像吉卜林這樣的新聞記者寫的東西時,我恨不得從他們手裡扯掉那種勞什子。一文不值的新聞——大多數時髦書都是這些玩藝兒。你會原諒我這種說法,孩子,就連你也太年輕了,不知道英文應該怎樣寫。」實際上——雖然一開始我發現很難相信——德萊恩曾經肯定是個讀書人。有一天晚上,我們參加過宴會後,步行回家,月亮驚魂不定地從「天憩」閣後起身,他對著月亮吟誦道:「她像夜色在美中行走,」我大吃一驚。另外,他喜歡這樣來描述馬球賽中的一次勝利的猛攻:「告訴你,我們像亞述人一樣壓倒了他們。」拜倫不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糧。有一段時間,很明顯他把格雷的《挽歌》全詩背了下來,一個秋天的晚上,當我們一起站在他鄉間別墅的陽臺上時,我曾聽見他低吟著:」

  昏蒙的四景已從眼前消盡,

  肅靜的寰空之中萬籟無聲……

  儘管我對德萊恩夫人不懷好感,但我不能相信是德萊恩的婚姻制止了他對書籍的興趣。從他極有限的典故和引文來判斷,他的閱讀好像是在他第一次碰到莉拉·格雷西之前很久就停止了。我像一個地質學家那樣探測他,發現莉拉的地層下有好幾層都沒有任何文學興趣的痕跡。因此,我得出結論,像其他我所認識的人一樣,他的腦海只能接受某一個時代,一旦得到,就「啪」地一聲關閉了,就像一個吃飽了的甲殼動物,再來一個潮頭永遠打不著它;這時我終於發現,人們在某一個時代就停止生活,不管他們還能再活多少年;我認為德萊恩在十九歲左右就停止了生活。那個時間大概剛好是內戰結束,他也恢復了以前從未偏離過的普通生活。這四年顯然已經塞滿了他身心的每一個縫隙。因為我不能相信他是毫無知覺地度過這四年的,像有些著名人物,命運的玩偶那樣,從人生經歷的頂峰跌入深淵,卻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一無所知——由於堅持規定的儀式,或是由於逃跑時帶了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梳妝盒而丟了王位。

  不,海利·德萊恩感受過戰爭,並為戰爭所改變;我把他和別的「老兵」相比時我發現他們真有天壤之別;他們,以前我認為是我父親的食客中最無聊的一些傢伙,現在都成了意趣盎然的人物。那時,每當母親宣佈斯科爾將軍或德特蘭西少校要來吃飯,我總是找借們躲開;現在,如果我知道要請這些人,我主要的目標就是說服她也把德萊恩請來。

  「可是他年齡小得多——他只喜愛熱衷於運動的那一幫人。請他來和老先生們呆在一起,他是不會高興的,」我母親笑眯眯地再加上一句:「如果海科有弱點,那就是他希望別人認為他比實際年齡更年輕——這是由於他妻子的緣故,我想。」

  然而,有一次,她真的請了他,而且他也接受了邀請,我們也不必請德萊恩夫人(毫無疑問她會厭煩的),因為我們沒有請斯科爾夫人和魯斯科特夫人,要使它成為那種老式的「男士宴會」,有烤鴨肉,一罐潘趣酒,我母親是唯一在場的女士——這樣的夜晚我父親仍然特別喜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