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火花 | 上頁 下頁


  我記得,在飯桌上,我是怎樣地留心觀察斯科爾將軍、老德特蘭西和德萊恩的不同,又想努力找出他們的相似之處。德特蘭西少校嘴上總是掛著戰爭——布爾溪和安德森維爾的軼事呀,林肯、西沃德①和麥克萊倫②的趣聞呀,尤其是在潘趣酒下肚以後。「如果一個人經過了戰爭,」無論說到什麼,從發表對上星期日佈道的觀點到讚美烤鴨肉的味道,這一句總是他的開場白,斯科爾將軍卻不是這樣。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為什麼晉升到他擁有的那個軍階,他雖然從未提到這個話題,卻無言地表明瞭他對這個軍階的權利。他是一個高大而又沉默的老紳士,長著一頭濃密好看的白髮,半睜半閉的眼睛在靜脈隱現的眼皮間煙焰閃動,還有一副威嚴筆挺的姿勢。他的風度無可挑剔——完美得到代替語言的程度,過後人們就會說他只要躬身微笑,以及起立又坐下就多麼討人喜歡,他把這種困難的技藝運用得爐火純青。據說他是鑒別馬和馬德拉白葡萄酒的行家,但他從沒騎過馬,還傳說他在歐文街陰森森的老宅子裡給他的稀客遞上的是很一般的葡萄酒。

  ①威廉·亨利·西沃德(1801—1872),美國國務卿(1861—1869),美國內戰前輝格黨和共和黨內反對奴隸制的領袖。

  ②喬治·布林頓·麥克萊倫(1862—1885),美國內戰時北方軍隊的著名將領。

  他和德特蘭西少校有一個共同特點——老紐約人的極端謹慎。他們帶著本能上的不信任注視著有可能擾亂他們的習慣、減弱他們的舒適或者強加給他們不習慣的義務(無論是公民的還是社會的)的任何事物,儘管在別的思想過程中他們十分遲緩,然而當一個貌似無害的談話可能會引導他們「簽署一份文件」,哪怕是支持市政改革的最溫和的嘗試,或者請他們擁護不管規模多小的一項新的不熟悉的事業,他們在揣測方面總表現出超凡的機敏。

  按其宗旨,紳士們總是盡其可能慷慨地捐錢給慈善組織協會、元老舞會、兒童救濟院和他們自己教區的慈善機構。一切不帶「政治」色彩的事,奮興佈道會,或者卑鄙小人賄選的企圖,甚至一個新近的組織——防止虐待動物協會,一個個看上去實在值得懷疑,他們認為這由於某些神職人員的輕率而被人借用了名義,正如德特蘭西少校所說:「然而,在這個喧囂的年代,有些人會不擇手段地引人注意。」於是他們一齊為他們青年時代的已逝的「老紐約」歎息,魯比尼和珍尼·林德①前來演唱過、薩克雷先生來講過學的那個排外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紐約,那個拒絕接納查爾斯·狄更斯、又被他出於報復誹謗和嘲弄過的紐約。

  ①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然而德特蘭西少校和斯科爾將軍內戰中從頭打到尾,親身參與過不能言傳的恐怖與痛苦,忍受過形形色色的艱難和匾乏,遭受了嚴寒、酷暑、饑餓、疾病和創傷的磨難;而這一切已經消失,像消化不良的症狀,在舒舒服服地睡過一覺後蕩然無存一樣,使他們極其平凡又無限快活。

  除了一點區別,魯斯科特上校也是這樣。儘管按出身他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但很久以前就被他們接納入夥了,一方面因為他是一個戰友,另一方面因為他娶了海利的一個親戚。我現在仍然能想得出魯斯科特上校:一個機靈英俊的小傢伙,這兩個特徵都極為顯著,波浪型的頭髮很有光澤(要不難道是假髮不成?),上好的麻紗衣服上有一股太濃的科隆香水味。他年輕時參加過紐約民兵,曾跟偉大的第七團「出征」;第七團,從那時起就成了他生命的源泉和中心,就如同對於某些耄耋之年的人來說,他們的大學宴會仍然是他們生命的源泉和中心一樣。

  魯斯科特上校長於騎士精神。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就是「藍軍與灰軍」,就是營救可愛的南方姑娘,就是關於「星條光榮」的軼事和越過敵軍防線送重要急件。對許多人來說乏味而淒涼的四年生活在他的道路上似乎充滿了魅力,而潘趣酒(使我們年輕人很開心,因為我們心甘情願招引他)總是從他的記憶中喚起無數次情景:通過快捷、恭敬而殷勤的行動,在某顆驕傲的南方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同時他又發現了傑克遜遊擊隊的駐地、或者可以涉水過河的地點。

  那兒坐著海利·德萊恩,比別的人年輕許多,然而在這種場合好像是他們的長者,所以我不禁想道:「如果他十九歲就不再往大長,那麼他們現在還裹在褪褓裡呢。」然而他僅僅在道德上一個勁兒地長。但在智力上,他們處於同一水平。這時他們開始討論沃拉克劇院最新上演的戲劇,要不就是母親試探著提到《羅伯特·埃爾斯米爾》的作者①的新作(她的看法是:在男人的宴會上,只要女主人在場,她就該讓談話保持到最高水平上),德萊恩的話並不比他的鄰座的更深刻——而且他幾乎肯定沒讀過這本小說。

  ①即瑪麗·奧古斯塔·沃德(漢弗萊·沃德夫人,1851—1920)。

  每當談起一些社會問題的時候:有關俱樂部管理啦,慈善事業啦,或者「紳士」與社區的關係啦,他才突然顯得與眾不同,他的態度與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冷漠。

  他常常坐在那兒一邊聽,一邊撫弄著我姐姐的大斯凱犬更狗(這條狗無視一切規矩,竟然在吃甜食時跳上了他的膝頭),他那憂鬱的臉上帶著一種嚴肅而略微心不在焉的表情;正當我母親(我知道)在想這個人有多麼乏味時,他便滿面笑容,亮出他的酒窩;而且常常帶著十足的膽怯表明他對長輩的尊重,卻決不隨聲附和,說道,「畢竟,誰率先行動又有什麼關係呢?要緊的是把事情做了。」

  這總是問題的實質。對其他所有的人來說,包括我父親,一切事情——從教區會議到元老舞會——的關鍵,恰好是德萊恩所忽視的:即那些組成委員會或領導運動的人們的等級地位。對德萊恩來說,重要的只是運動本身;如果事情值得做,他以其慢吞吞、懶洋洋的方式宣佈道,無論如何也要設法做,哪怕它的支持者是循道宗信徒或公理會教友,或者是那些在中午吃正餐的人。

  」即便他們是新新監獄來的囚犯,我也不在乎。」他肯定地說,他的手懶洋洋地撫弄著狗脖子,我看見他安撫伯恩的受驚的小馬時也是那個樣子。

  「或者是布盧明代爾出來的瘋子——因為這些『改革家』總是那個樣子,」我父親進而說道,他寬容的微笑使他的話顯得柔和了。

  「噢,好吧,」德萊恩嘟囔著,他的情緒開始低落了,我敢說我們現在這日子已經過得相當不錯了。」

  「尤其是,」德蘭特西少校以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補充道,「我看,潘趣酒就要上桌了。」

  潘趣酒表明我母親要退席了。她羞怯含蓄地微笑著站起身來。而這些紳士們,都站了起來,對她的退場表示殷勤的抗議。

  「拋開我們回艾爾斯米爾先生那兒去了——我們都要吃這位先生的醋了!」羅斯科特上校宣稱,帶著騎士風度第一個趕到門口;他開門時我父親說,仍然帶著他寬容的微笑:「啊,我妻子——她書可讀得不少。」

  這時,潘趣酒端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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