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最後一方清淨地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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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別這樣訓人,尼基。我回去,還是留下,反正由你決定吧。你什麼時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親人吵架的人家,我們見得還少麼?" "就是,"尼克說。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沒辦法,才帶我走的。可我也是處處為你著想,只想替你避禍。不是嗎,你沒給他們逮住,還不都是虧了我。"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高地上,在這裡又望得見湖了,不過從這裡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變狹了,簡直像條大河了。 "到了這兒我們就得抄近路穿田野裡過去了,"尼克說。「到那邊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該在這兒轉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樹林子深處一放,妹妹把槍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說。"大家都累了。" 尼克頭枕背包躺了下來,妹妹也在他身邊躺下,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說。"我可不願意跟你吵架。答應我咱們決不吵架,好嗎?" "好,答應你。" "我再也不提特蘿迪了。" "去她的特蘿迪!" "我要儘量幫著你,給你做個好夥伴。" "你本來就是個好夥伴嘛。我有時心裡煩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氣很大,你不會見怪吧?" "哪兒的話呢。我們只要好好相互照應,找些樂兒,可以過得快快活活的。" "好。從現在起,就快快活活地過。" "我本來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當難走的路,接著還有一段路更是難走到極點,過了這兩段路我們就到了。我們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覺得冷嗎?" "一點也不冷,尼基。我穿著套衫呢。" 她挨著尼克蜷攏了身子,轉眼就睡熟了。不一會兒尼克也睡著了。他睡了兩個鐘頭,曙光一露,就把他驚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裡兜夠了圈子,這才帶著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們可不能留下離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跡,"他對妹妹說。 古道上雜樹叢生,他只好一再低頭哈腰,免得撞上枝椏。 "真像個隧道,"妹妹說。 "走上一陣就開闊了。"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嗎?" "肯定沒來過。我以前帶你打獵,可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遠的地方。" "從這兒出去,是不是就到那個秘密點了?" "不,小妹。這一路走下去,要經過幾處亂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夠嗆的。我們去的地方是沒人去的。" 他們順著古道一路走去,後來又拐上了另一條道兒,那兒就更草木蕪雜了。過了這條道兒才見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燒荒後長出來的野草灌叢,還有幾座伐木人住過的舊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舊了,有一些連屋頂都塌陷了。可是道兒邊上卻有一泓清泉,兄妹倆就去喝了點水。太陽還沒有升起,走了一夜,這一大清早就覺得肚子空空、餓得直叫了。 "這兒四外一帶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說。"當年砍伐這裡的青松樹,只是為了要剝取樹皮,樹材他們可是從來不要的。"① -- ①這裡的他們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剝下了青松皮,賣給波依恩城的皮廠。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過此事。 -- "可這道兒又怎麼啦?" "他們一定是先從遠處砍起,把樹皮拖來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頭去。這樣一路砍過來,最後砍到了道兒邊上,於是又把樹皮堆在這兒,再給拉出去。" "要過了這一大片亂木地才能到那個秘密點?" "是的。過了這片亂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亂木地,過了那兒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這麼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麼又留著那麼一片林子沒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邊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賣吧。靠邊上一帶還是給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賠一筆採伐費。不過林子的絕大部分都還沒有動過,要進去連條勉強可走的路都沒有。" "可人家為什麼不打小溪裡走呢?那條小溪總該有個來處吧?" 趁這會兒歇著,還沒有動身去闖面前那片難闖的亂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給妹妹講講其中的道理。 "是這麼回事,小妹。那條小溪穿過了我們剛才走的那條大路以後,要流過一個莊稼人的地。那個莊稼人把他的地都圍上了柵欄,作了牧場,有想在小溪裡釣魚的,他都要攆走。所以到了他地界裡的那座橋下,人家就再也過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後穿過牧場,那也總得在小溪上過,他就在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頭公牛。這頭牛可凶了,簡直見了誰都要來趕他跑。我從來也沒見過有這樣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兒,總是那麼殺起騰騰的,只等有人來好撒野。那莊稼人的地盤是到此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澤地,到處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過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來也夠嗆的。從那兒再往前就是那個秘密點了。我們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繞了點遠路。過了那個秘密點,前面的沼澤地那才真叫沼澤地呢。那簡直是個絕地,誰也別想過得去。好了,我們這就來走面前這段難走的路吧。" 難走的路已經走過了,更難走的路也已經甩在背後了。尼克一路裡不知爬過了多少木頭堆,高的比他的頭還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總是先接過槍,放在木頭堆頂上,然後把妹妹一把拉上來,讓她爬到那一頭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過了槍,再搭把手讓妹妹下來。碰到一堆堆的樹枝亂叢,他們不是從上面踩過,就是打旁邊繞過,亂木地裡熱烘烘的,各色雜草花粉揚揚,小姑娘頭髮上沾滿了不算,還給嗆得直打噴嚏。 "這亂木地真要命,"她對尼克說。他們當時正坐在一根剝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處是在剝皮人落斧砍樹的那頭。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實那日益朽爛的木頭整個兒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滿地的高大樹幹沒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叢叢也沒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長得一片茂盛。 "過了這一處前面就再沒有亂木地了,"尼克說。 "真討厭透了,"妹妹說。"還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種滿了樹的墓地沒人看管,地上長了花一樣。" "你這該明白我為什麼不想摸黑趕路了吧?" "這一帶摸黑過不了。" "就是。不過從這一帶過也不用怕後面會有人追來。到了這兒,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們出了烈日炎炎的亂木地,進入了綠蔭如蓋的大樹老林。亂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頂上,過了山梁頂不多遠,往前便盡是森林了。森林裡地上是一層褐色的覆被,腳踩上去有彈性,挺陰涼的。林下沒有矮樹灌叢,樹都長到六十英尺開外才分出枝椏來。林蔭裡真是涼快,尼克聽得見高高的樹梢頭漸漸起了微微的風聲。一路走去,見不到一絲陽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時分陽光是絕對透不進那枝椏交錯的高高的樹梢的。妹妹拉著他的手,緊靠著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過到了這兒總覺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說。"每次都是這樣。" "這樣的森林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到過。" "這附近一帶也就只剩下這麼一平原始森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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