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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他把這些東西藏起來,還是扔掉呢?看來情況不大妙啊。再說,你在黑暗中哪裡找得到呢。他會把東西藏起來的。他還拿走了一些炸藥。呵,這個卑鄙、惡劣、奸詐的酒鬼。這個不要臉的窩囊廢。他自己逃跑就行了,為什麼要把引爆器和雷管帶走呢?我怎麼這樣愚蠢,把東西交給那個混帳女人看管呢?這個狡猾、奸詐的狗雜種,這個卑鄙的王八蛋。

  別多說了,想開點吧,他對自己說。只能聽天由命了,只能這樣了。他對自己說,你就是給弄得暈頭轉向,暈的到家了。你不要頭腦發昏,別發脾氣了,別再怨天尤人了,一點用也沒有。東西沒啦,真該死,東西沒啦,讓那卑鄙的畜生見鬼去吧。你能挺過去的。你必須挺過去,你知道橋是非炸不可的,如果你要在那兒站穩腳跟並且……算了,別想了。你為什麼不向祖父請教請教呢?

  嘿,我的祖父,還有這整個奸詐狡猾的混帳國家,以及交戰雙方的每個西班牙人都滾他媽的吧。滾他媽的拉爾戈、普列托、阿森西奧、米亞哈、羅霍。滾他媽的,這到處是奸詐小人的國家。滾他媽的,那些利己主義、自私心理、個人主義、自負和奸詐,滾吧。在我們為他們送死之前先讓他們滾吧。在我們為他們送死之後讓他們滾吧。滾他媽的。上帝啊,滾他媽的巴勃羅。巴勃羅比他們的總和還壞。上帝憐憫西班牙人民吧。誰當他們的領袖都將讓他們倒黴。兩千年來只出了一個好人,巴勃羅·伊格萊西亞斯,別的人都讓他們倒黴。我們沒法知道他在這次戰爭中是不是能堅持下去。我記得,當初我還以為拉爾戈很好呢。杜魯蒂人很好,可是他的同夥在法國人橋上把他槍殺了。槍殺他,是因為他要他們向前進攻。他們根據光榮的無紀律的紀律把他殺了。這些膽小怕死的畜生。去死吧,這些該死的膽小鬼。還有那個剛把我的引爆器和雷管偷走的巴勃羅。嘿,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裡去吧。可是,不,倒是他坑了我們。從科爾特斯、梅嫩德斯、德阿維拉一直到米亞哈都坑了我們。看看米亞哈是怎麼對待克萊伯的。這個自高自大的禿驢。這個腦袋像雞蛋一樣精光的雜種。滾他媽的,那些瘋狂、自私、奸詐、一直統治著西班牙和她的軍隊的畜生們,去死吧。除了老百姓,全都滾他媽的蛋。這幫人一旦掌了權,可得千萬小心啊,留神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①巴勃羅·伊格萊西亞斯(一八五〇…一九二五)是西班牙社會主義運動的先驅,于一八八五年創辦《社會主義者報》進而籌組工人大同盟。]

  [②拉爾戈為礦工出身的社會黨人,一九三一年推翻君主制後,他出任勞動部部長。內戰爆發後,他擔任總理,一九三七年二月被內格林所替代。]

  他越罵越凶,罵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公正,當然,他自己不是那麼想的。不過,他的憤怒慢慢平息了。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你為什麼還在這兒?那不是事實,你知道的。想想那些好人吧,想想那些優秀人物吧。他不願對人不公正,他憎恨不公正,就像他憎恨殘暴一樣。他躺著,沖昏了他的頭腦的狂怒,終於漸漸平息,那不分青紅皂白、不可遏止、殺氣騰騰的怒火完全消失了,他平靜下來,抱著空虛、敏銳、冷眼旁觀的態度,就像一個人和他所不愛的女人發生關係之後的感覺。

  「你啊,你這可憐的兔子。」他側過身來,對瑪麗亞說。她在睡夢中微笑著,並向他貼了過去。「要是你剛才開口說話,我會動手打你的。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多像畜生啊。」

  他依偎在姑娘身邊,雙臂摟著她,下巴貼在她肩上。他躺在那兒,仔細計劃著他得做些什麼,得怎麼做。

  他想,情況沒有那麼糟,事實上一點也不糟。我不知道別人以前是否碰到過這種事。但是今後,總會有人遇到類似的困境。問題是如果我們幹了這事,而人們也聽說了,那還好。可如果人們沒聽說,他們就會奇怪我們是怎樣做成的。我們人手太少了,不過不用為此發愁。我要用我們現有的力量來炸橋。上帝啊,真高興我終於克服了憤怒。憤怒就像在暴風雨中透不過氣來一樣。發怒是你另一個不該有的奢望。

  「全都計劃好了,漂亮的姑娘,」他湊在瑪麗亞肩上,溫柔地說,「你一點也沒被它打擾,你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我們要死啦,但是我們會把橋炸掉。你不必擔心。那可不是什麼結婚禮物。不過,人們不是說一晚安眠值千金嗎?你安眠了一夜。看你能不能把這當戒指戴在手上。睡吧,漂亮的姑娘。好好睡吧,我親愛的。我不吵醒你。我現在只能為你做這一件事了。」

  他躺在那兒,輕柔地抱著她,感受她的呼吸和心跳,看他手錶上指針的跳動。

  【第三十六章】

  安德烈斯在政府軍陣地前報了口令。也就是說,他是趴在三重鐵絲網下,那塊陡峭向下傾斜的地方,抬頭沖著用石塊和土坯壘成的圍牆大聲呼喊。這裡沒有延綿不斷的防守線,在撞見盤問他口令的人之前,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黑夜裡繞過這個據點,深入政府軍的腹地。但是,通過這個關卡看來更安全簡單。

  「你們好,」他大聲喊道,「你們好,民兵們!」

  他聽到哢嗒一聲,那是槍栓往後扳的動靜。接著,在圍牆後面,有人砰地放了一槍。槍聲一響,黑暗中咻地出現了一道向下的黃光。安德烈斯聽到槍栓聲,立刻臥倒,頭頂緊緊抵住地面。

  「別開槍,同志。」安德烈斯喊道,「別開槍,我要過去。」

  「你們幾個人?」圍牆後有人喊話。

  「一個。我、就我一個。」

  「你是什麼人?」

  「維利亞康納霍斯人安德烈斯·洛佩斯。巴勃羅的人,帶了封信。」

  「你帶著步槍和彈藥嗎?」

  「帶了,老兄。」

  「我們不放帶步槍和彈藥的人進來,」那聲音說,「超過三人也不准進。」

  「我就一個人,」安德烈斯喊道,「有要緊的事。讓我過去吧。」

  他聽到他們在圍牆後面說話,但是聽不清楚。接著那聲音又喊道:「你們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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