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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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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這樣咬住牛耳朵不放時,他的脖子和牙床在顛簸中都變僵了,之後大家都開他的玩笑。不過,雖然大家拿這個取笑他,卻非常敬佩他。此後他每年都要出一次風頭。他們稱他是維利亞康納霍斯的鬥牛狗,還取笑他吃生牛肉。但是,村裡人人都盼著看他耍牛,每年,他都知道,先是公牛上場,然後是朝人衝擊和用角挑,然後大夥兒叫嚷著要人沖上去把牛殺死,他就從攻擊的人群中沖出去,一躍而上,抓住牛。等到最後公牛被大夥兒壓得倒斃在地時,他會站起身來離開,雖然為咬耳朵而害臊,卻也驕傲得很。然後他從大車之間穿過到噴水泉旁去洗手,人們拍拍他的背,遞給他皮酒袋,說,「你這鬥牛狗,真棒。祝你娘長命百歲。」 他們或者說:「男子漢就應該這樣!年年都了不起!」 安德烈斯就會覺得難為情,感到空虛,卻驕傲快樂,他離開人群,把雙手、右臂和刀子清洗乾淨,然後拿起一隻酒袋,先漱漱口,去掉那一年的牛耳朵味兒,然後把酒吐在廣場的石板地上,高高舉起酒袋,一仰脖把酒直灌進嗓子裡。 當然啦。他是維利亞康納霍斯的鬥牛狗,不管怎樣他都不願錯過每年村裡舉行的逗牛戲,但是他知道,什麼也比不上下雨的感覺,因為他知道,他可以不用那麼幹了。 可是我必須趕回去,他對自己說。我必須得趕回去襲擊哨所,炸橋,這不用問,我的兄弟埃拉迪奧在那兒,他是我的親兄弟,還有安塞爾莫、普裡米蒂伏、費爾南多、奧古斯丁、拉斐爾,儘管他是個油腔滑調的人,還有兩個女人,還有巴勃羅和英國人。不過,這英國人不能算在內,因為他是外國人,是奉命而來的。他們大家都算在內。我不可能因為送信這偶然的事情就逃避這場考驗。我現在得趕快把信送到,然後十萬火急地趕回去襲擊哨所。如果因為送信而不參加這次襲擊,我就丟臉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還有,就像那些只考慮打仗的危險的人突然想起了其中也會有樂趣一樣,他對自己說,另外,我可以殺他幾個法西斯分子來解解恨。我們好久沒殺敵人了,明天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幹一下了,明天可以真槍實彈地幹一下子。明天可有意思。明天快來吧,我要回去作戰。 正在這時候,當他在齊膝深的金雀花叢中爬上通往共和國佔領區的陡坡時,黑暗中有只鷓鴣從他腳邊飛起來,猛然響起一陣撲打翅膀的聲音,把他嚇得氣都透不過來。他想,這麼突如其來,嚇了我一跳。牠們的翅膀怎麼能拍打得這麼快?牠現在一定在孵蛋,我也許差一點踩在蛋上了。要不是這次戰爭,我一定要在這樹叢上結一條手絹,天亮後回來找鳥窩,把蛋拿來放在孵小雞的母雞身下,等蛋孵出來,我們的雞窩裡就有小鷓鴣了。我看牠們長大,等到長大了,我要拿牠們來誘捕別的鷓鴣。我不會弄瞎牠的眼睛,因為這東西可以馴服。你以為牠們會飛走?也許吧。那樣的話我只好弄瞎牠們了。 不過,我飼養的時候,可不喜歡這麼做。我可以剪掉鷓鴣的翅膀,用牠們做誘鳥,或者拴住一隻腳。要是不打仗,我要和埃拉迪奧一起到法西斯哨所旁邊的小河裡去抓小龍蝦。我們有次在小河裡一天抓到了四五十只小龍蝦。要是我們炸完橋到格雷多斯山區去的話,那兒也有幾條不錯的小河,可以捉鱒魚和小龍蝦。他想,但願我們去格雷多斯山區。夏天和秋天時,我們在格雷多斯山區能把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冬天那裡冷得不得了,不過,到冬天我麼也許已經勝利了。 如果我們的父親不是共和分子,埃拉迪奧和我現在都替法西斯分子當兵了,要是當了他們的兵,那麼就沒有什麼問題了。生死有命,一個人得服從命令;結果怎樣,由不得自己。在政權下過日子比反抗那個政權容易些。 但是這種非正規打仗的責任很大。要是你願意發愁,那麼可以發愁的事真多啊。埃拉迪奧比我會動腦筋。他也會發愁。我真的相信這個事業,我不發愁。這樣過日子的責任很大。 他想,依我看,我們生在一個十分艱難的時代。依我看,任何別的時代可能都要好些。我們大家生來就過苦日子,因此也不覺得苦了,不適應這種環境的人就覺得苦。但這是個叫人難下決斷的時代。法西斯分子發動進攻,替我們作了決斷。我們是為了活命才打仗的。我寧願事情不是這樣,我希望我能在那兒的樹叢上系一條手絹,天亮的時候去拿蛋,放在母雞身下,這樣就能在自己的院子裡養小鷓鴣。我就喜歡這種平常的小東西。 他想,可是你連家都沒有,哪裡來的房子、院子呢?你只有一個親人,明天要去打仗的兄弟,除此之外你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太陽和一個空肚子。現在風不大,他想,也沒有太陽。你衣袋裡有四個手榴彈,但是除了扔出去之外毫無用處,背上有一枝卡賓槍,但是除了把子彈打出去之外毫無用處。你有一份信件得送出去,你有一肚子的屎可以拉在地上。他在黑暗中笑了。你還可以在上面撒泡尿。你身上的每樣東西都是準備拿出去的,你是個了不起的哲學家,你這倒黴蛋,他對自己說,又笑了。 儘管剛才有那麼一會兒他腦海裡閃現著高尚的思想,但他心裡還是盤旋著那種在村裡節日的清晨,雨聲帶來的暫時得到緩解的緊張情緒。這時他面前的山脊上出現了政府軍的陣地,他知道在那兒要受到盤問。 【第三十五章】 羅伯特·喬丹躺在睡袋裡,挨著仍在做夢的瑪麗亞。他側身背對著姑娘,感到她修長的身體碰著他的背,這時的接觸變成了一種嘲弄。你啊,你,他跟自己大發脾氣。是啊,你。你第一次見到巴勃羅時就對自己說,當他表示友好的時候,就是要出賣你的時候。你這該死的笨蛋,你這該死的大笨蛋。什麼也別說啦,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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