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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一到包紮站,曼納拉便找來一個中士衛生員,把我的兩腿裹上繃帶。他說傷口裡進了太多泥土,所以出血不多。戈丁尼不能開車了,曼納拉說。他的肩膀和頭部都負了傷,本來他沒覺得怎麼樣,現在肩膀變僵硬了。他正坐在一面磚牆的旁邊。曼納拉和加沃齊各自駕車運傷兵去了。他們還能開車還不錯。那英國人帶來三輛救護車,每輛車上兩個人。面色蒼白、滿是病容的戈丁尼把他們的一個司機帶到我面前。英國人俯下身子。

  「他們告訴我你失去了兩個司機。」

  「是的,一個死了,另一個是帶你來的那位。」

  「運氣多糟。你想要我們為你們開車嗎?」

  「我也想請你們幫助。」

  「我們會好好愛護車輛,然後開回你們別墅。二〇六,是嗎?」

  「是的。」

  「那是個可愛的地方。我見過你,他們說你是美國人。」

  「是的。」

  「我是英國人。我必須想辦法讓你離開這兒。我去找當軍醫的,帶你和我們一起回去。」

  他一步步小心地從傷員之間邁到了包紮站。一會兒,包紮站前的簾子掀開了;兩個擔架兵隨著那個高個子的英國人走了出來。他把他們帶到我身邊。

  「這就是那位美國中尉,」他用意大利語說。

  「我還是等等吧,」我說。「這有許多傷得比我厲害的,我沒事。」

  「算了,算了,」他說。「別再充大英雄。」然後他又改用意大利語:「把他抬起來當心他的腿,他的腿很疼。他是威爾遜總統的嫡子。」他們把我抬進包紮站。那裡面所有的檯子上都在做手術。那個小個子少校怒氣衝衝地看著我們,他認出了我,揮了揮手術鉗。

  「我來護理這位美國中尉,」一名上尉軍醫說。他們把我抬上手術臺,手術臺上又硬又滑。那裡藥品味和血腥味刺鼻。他們脫去我的褲子,上尉軍醫開始檢查並口授,上士助手記錄。「左右大腿、左右膝蓋和右腳多處皮膚有傷。右膝右腳深度受傷。頭部撞傷。」他用探針探一下——「疼嗎?天哪,當然!」他接著口授,「頭骨可能骨折了。是在崗位上受傷的。這句話可以讓你和軍事法庭的自創傷脫離關係,」他說。「要喝一點白蘭地嗎?你是怎麼傷成這樣的?你當時想幹什麼?自殺?我把傷口弄乾淨點,把髒物沖出來,然後再包上。你的凝血功能真好。」

  上尉弄得非常疼,把肌肉組織都分離開了。「你真的中了迫擊炮彈嗎?」

  我竭力忍住不動,皮膚被切開的時候,胃再抽動,「我想是的。」

  上尉軍醫正專注他所找到的東西,「敵方迫擊炮彈碎片。假如你願意,我再探查出一些,但是並不必要。我把這都搽上藥,痛嗎?好,這和以後的感覺比起來就算不了什麼了。疼還沒開始呢?給他一杯白蘭地,刺激減輕疼痛。情況還好,假如不感染你就不必擔心。你的頭怎麼樣?」

  「糟透了,」我說。

  「我猜你還有頭骨骨折。我給你包紮起來。別讓頭來回晃。」他用繃帶包我的頭。動作麻利。「好了,祝你好運,法蘭西萬歲。」

  一會兒。英國救護車到了,他們把我放到擔架上,把擔架抬到救護車的高度,然後把它推了進去。那裡還有另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人,我能看見繃帶外面露出的像蠟一樣的鼻子。他的呼吸非常沉重。還有一些擔架,放在上面的吊帶上。我們上路了。我躺著不動,傷口很疼。

  救護車沿路攀行。運行得很慢,有時停下,有時先倒車再轉彎,後來挺快地往上攀。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往下滴。起初有節奏地緩緩滴下,後來竟像小溪似地流下來。我高聲叫司機,他停下車,從他座位後面的孔往裡望望。

  「怎麼了?」

  「我上面那副擔架上的人,血流不止。」

  「我們離山頂不遠了。我自己也沒辦法把擔架抬出來。」他繼續開車,血流依舊。黑暗中我無法看清血是從上面帆布的什麼位置流出來的。我試著把身子挪開,斜向一邊,讓血不要滴到我,已經流到我襯衣裡的血又暖又黏。我身上發冷,腿又疼,十分難受。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上面的帆布動了動,擔架上那個人把身子移得舒服點。我想他已經死了。

  血緩緩地落下,就像落日後的冰柱滴下的水。夜間上山的車裡冷森森的。到了山頂救護站,他們把我上面那副擔架抬了出去,又放上了另一副。我們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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