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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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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完最後一片奶酪,喝了口酒。在雜亂的聲音中間,我又聽到了一聲咳響,接著是噠-噠-噠-噠的聲音,然後一道閃亮,像日王局爐的門突然打開,狂風呼嘯著,由自轉紅地吼叫著、吼叫著。我使勁呼吸但是喘不上氣,我覺得我的軀體離我而去,在風中飄呀,飄呀。我很快失去了知覺,但是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倘若以為自己剛剛死那可錯了。這之後我在空中飄蕩,感覺不是向前移而是往後滑。我又呼吸了,我醒過來了。地面被炸爛了,我頭的前面是一根炸劈了的橫樑。我的腦子在震搖中聽到哭聲。我想移動但動不了。我聽到整個沿岸穿梭著機槍和步槍的射擊。劈啪一聲巨響,照明彈騰空爆開,浮著白色的光。火箭也相繼升空,炮彈聲仍在耳畔,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後來我聽見身邊有人說,「我的媽呀!噢,我的媽呀!」 我又拔又扭最後才把兩條腿拽出來,然後轉過身摸到他,是帕斯尼。我一碰他,他便叫。他的兩腿朝著我,我在黑暗和炮光中看到那兩條腿從膝蓋以上起就炸碎了,一條腿不見了,另一條腿僅靠筋和一些褲子布連著。殘肢抽搐抖動著,好像全不相連。他咬著手臂呻吟著,「噢,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接著又說,「聖母瑪利亞,天主救你。聖母瑪利亞,天主救你,噢,耶穌殺死我基督殺死我,我的媽呀,我的媽呀,優美的瑪利亞殺死我吧。結束這一切,結束,結束吧。」過了一會兒,他安靜了,咬著他的手臂,腿的殘肢抖動著。 「擔架兵!」我把手作成喇叭狀大聲叫。「擔架兵!」我試著接近帕斯尼,好給他的腿用上止血帶,但是我動不了。我再掙扎一下,我的腿動了一點兒。我可以用手臂和胳膊肘把身子朝後拖。帕斯尼現在不出聲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他的綁腿,這時我發現沒有必要再為他做止血帶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肯定他已經死了。還有三個司機得找出來。我坐直身子,頭裡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眼睛裡的重物在我眼球後面敲擊。我的雙腿又暖又濕,鞋子裡也是這樣。我知道自己負了傷,俯身去摸膝蓋。我的膝蓋不在原來的地方了,降到脛骨上去了。我把手在襯衣上抹幹,一盞浮標燈緩緩地倒下,我看著自己的腿,內心充滿恐懼。「噢,上帝。」我說,「讓我離開這裡吧,」有人架起我的肩膀,另一人抬起我的腿。 「我是曼納拉。我們去找擔架,可是一個也沒有。你怎麼樣。中尉?」 「戈丁尼和加沃齊在哪裡?」 「戈丁尼在包紮站裹繃帶,加沃齊抬著你的腿,摟住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重嗎?」 「傷在腿部。戈丁尼怎麼了?」 「他沒事兒。那是一發大迫擊炮彈。」 「帕斯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發炮彈就近落下,他倆就地臥倒,把我摔在地上。「對不起,中尉,」曼納拉說。「接住我的脖子。」 到包紮站之前,他們又把我摔下來一次。 「你們這兩個狗養的,」我說。 「對不起,中尉,」曼納拉說。「我們不會再摔您了。」 黑暗中,許多人躺在包紮站外面的地上。傷員被抬進抬出。當簾子掀開,他們把人抬進或抬出時,我看得見包紮站裡的燈光。死人放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卷到肩膀,渾身是血,像屠夫一樣。有些傷員吵吵嚷嚷,但大多數傷員悄然無聲。風吹打著包紮站門上用作掩蔽物的樹葉,夜越來越冷。擔架兵不斷地進來,放下傷員,又去抬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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