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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方夜譚(2)


  有一天,西莉亞從窗口望出去,立刻把她的心給了食品雜貨店的那個小夥子。蒙她垂青的人卻沒有注意;因為他那時忙於懷疑他那匹馬為什麼老而不死,正用惡有惡報的話在咒駡它。當你從馬車裡抬出一筐十分新鮮的雞蛋時,馬是應該安安靜靜站著不動的。

  年輕的女讀者啊,你自己也可能喜歡那個食品店的小夥子。但是你不會把你的心給他,因為你想把它留給一個馬術教練,或者一個憂鬱的鞋廠老闆,或者一個在棕櫚灘遇到的穿花呢衣服的,安詳而富有的人。哦,我全知道。因此,食品店的小夥子幸好是為西莉亞,而不是為你安排的。

  食品店的小夥子身材頎長筆挺,舉止從容活潑,好象雜誌封底廣告上那個用新式滑動背帶的人。一頂灰色的便帽推在後腦勺上,露出了捲曲的草黃色頭髮。他那張曬得黑黑的臉,在他不向貨車馬匹宣傳萬劫不復的教義時,總是顯得笑眯眯的。他隨便擺弄著進口的上好食品,仿佛它們是送到寄宿所去的貨色;當他舉起鞭子的時候,你立刻會想起塔克特先生和他擊劍的姿態。

  商店送貨是從房子後面一扇邊門進出的。食品店的馬車夫每天早晨十點左右來到。西莉亞一連等了他三天,看他把最好的果品、穀類和罐頭扔來扔去的那種滿不在乎、甚至輕蔑的神氣。她每次總發現一些新的值得愛慕的地方。於是她去找安妮特商量了。

  說得清楚些,安妮特就是使女安妮特·麥科克爾,她本人就值得用一段文字來介紹。安妮特細讀了從免費公共圖書館借來的大批浪漫小說(圖書館是一個幹慈善事業的大哈裡發捐贈的)。她是西莉亞的朋友和幫手,不過你儘管放心,亨利埃塔姑媽並不知道。

  「喲,我的小姐!」安妮特嚷道,「那可真妙!你是富家女兒,居然對他一見鍾情!他確實可愛,並且不象幹他那一行的人。他跟普通食品店裡的夥計不一般。他從來不注意我。」

  「他會注意我的。」西莉亞說。

  「財富——」安妮特不無道理地漏出了女人的刻薄話。

  「哦,你長得不太漂亮。」西莉亞咧開大嘴,動人地笑著說,「我也不漂亮;但是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的相貌同金錢有什麼牽連。那才叫公平。喂,我要借用你的帽子和圍裙,安妮特。」

  「喲,真有你的!」安妮特嚷道,「我明白啦。那太有意思啦!豈不是象小說裡的事情?我敢打賭,結果准會發現他是個伯爵。」

  房子背後有一條裝著格子柵欄的過道(南方人稱做「走廊」)。食品店的小夥子送貨時就從這裡進去。一天早晨,他在過道上碰到一個穿戴著使女圍裙和帽子的姑娘,她眼睛明亮,皮膚白皙,一張闊嘴上掛著笑容。他正捧著一籃時鮮的大頭萵苣和特號番茄,三捆蘆筍和六瓶最昂貴的橄欖,因此也沒有在意,只當她是普通的使女。

  他出來時,她又在前面,嘴裡吹著「漁夫號笛舞曲」,吹得又響亮又清晰,全世界所有的高音笛簡直都應該自愧不如,趕快拆卸開來,躲在盒子裡。

  食品店的小夥子站停了,把便帽往後一推,掛到領子後面的鈕扣上。

  「好極啦,小妞兒。」他說。

  「對不起,我的名字是西莉亞。」吹口哨的人說,露出一個三英寸長的微笑,叫他看得眼花繚亂。

  「沒事。我叫托馬斯·麥克利奧德。你在公館裡哪一部分幹活。」

  「我——我是客廳裡的使女。」

  「你知道《瀑布》嗎?」

  「不,」西莉亞說,「我們什麼人都不知道。我們發財發得太快了——我是說斯普拉金斯先生。」

  「我來替你介紹。」托馬斯·麥克利奧德說,「那是一支斯特拉斯貝舞曲——號笛舞曲的表兄弟。」

  如果說西莉亞的口哨能使高音短笛羞愧得無地自容,那麼托馬斯·麥克利奧德的口哨准能使最大的長笛往洞裡直鑽。他事實上能吹低音。

  他吹完後,西莉亞簡直願意跳上他的送貨馬車,跟他乘到碼頭,搭上冥河線的渡船。

  「我明天上午十點一刻再來,」托馬斯說,「送些菠菜和一箱汽水。」

  「我一定練習你說的那支曲子。」西莉亞說,「我配音吹得很好。」

  追求的過程是私人的事情,不屬￿一般文學的範圍。只有在含鐵補藥的廣告和《婦女捕鼠輔導秘籍》裡才加以詳細記載。高雅的文字只可以包含過程的某幾個階段,而不宜侵入X 光或者公園巡警的領域。

  有一天,托馬斯·麥克利奧德和西莉亞逗留在格子柵欄過道的末端。

  「週薪十六元並不多。」托馬斯說,讓他的便帽搭在肩胛上。

  西莉亞瞅著格子柵欄外面,吹著一支哭喪調。前天她同亨利埃塔姑媽上街,買了一打手帕就花了這麼多錢。

  「下個月我也許可以加薪。」托馬斯說,「明天我還是老時候來,送一袋麵粉和洗衣肥皂。」

  「好,」西莉亞說,「安妮特的結了婚的表姐在布朗克斯租了一套房間,每月只花二十塊錢。」

  她從來也沒有指望斯普拉金斯的財產。她很瞭解亨利埃塔姑媽的不可克服的階級自豪感和爸爸的巨富的權力。她知道,如果她選中了托馬斯,她同那食品店的小夥子只好靠吹口哨過活了。

  另一天,托馬斯全然不顧富翁街的尊嚴,尖厲地吹著《魔鬼的夢》。

  「昨天加了薪水,每星期十八塊錢。」他說,「我去晨光街打聽過房子。你可以開始解掉那條圍裙,脫掉那頂帽子了,小妞兒。」

  「哦,湯米!」西莉亞咧開嘴笑著說,「那不是夠了嗎?我請貝蒂教我做鄉下布西。如果我們管它叫做公寓布西也不妨。」

  「太棒啦。」托馬斯說。

  「我會掃地、擦家具、撣灰塵——客廳的使女當然會幹這些活。晚上我們還可以吹二重奏。」

  「老頭兒說,到了聖誕節,他再把我的薪水加到二十元,如果布賴恩想不出比『拖拉』更壞的詞兒來稱呼共和黨人的話。」食品店的小夥子說。

  「我會做針線活,」西莉亞說,「我知道煤氣公司的人來抄表時先得讓他拿證章來看看;我還知道怎麼做榅桲果醬,掛窗簾。」

  「哎,你真了不起,西莉。我想我們十八塊錢一星期也混得過去了。」

  他跳上馬車時,客廳使女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飛快地跑到門口。

  「哦,湯米,我忘了一件事。」她輕聲喊道,「我相信我會替你打領帶。」

  「算了吧。」托馬斯果斷地說。

  「還有一件事,」她接著說,「晚上放了黃瓜片可以趕走蟑螂。」

  「還可以趕走睡覺呢。」麥克利奧德先生說,「今天下午如果送貨去西區,我打算到我認識的一個家具店去看看。」

  正當馬車駛去的時候,老雅各布·斯普拉金斯用拳頭擂了一下餐具櫃,說了你或許還記得的那句沒頭沒腦的、關於一萬塊錢的話。這件事可以證明某些故事、生活、以及掉在井裡的小狗都是沿著圓圈打轉的。我們必須費力而簡單地說明雅各布這句話的來龍去脈。

  他發財的基礎是二十歲時打下的。一個窮苦的礦工(誰聽說過礦工是有錢的?)一塊兩塊地攢下了一點兒錢,在山邊買了一塊地,打算種玉米。可是種不出。雅各布的鼻子就等於是探礦杖,知道那底下有煤。他花了一百二十五塊錢從那個窮礦工手裡買下了那塊地,一個月之後轉手賣了一萬塊錢。窮礦工聽到這消息時,賣地剩下的錢幸好還夠他大喝一場,請一個領子朝後開的黑衣服的人替他送終。

  因此,四十年後,我們看到雅各布突然心血來潮:如果他能把這筆錢償還給那個不幸的礦工的繼承人或受讓人,他才可以安心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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