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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雷夫斯的騙局(3)


  下午,大約三點左右,他敲響了塔爾博特少校書房的門。

  少校開了門,哈格雷夫斯手裡拿著一大把當天的早報走了進去——他完全沉醉在他的成功之中,一點也沒注意到少校的言談舉止有什麼異樣。

  「昨天晚上我獲得很大的成功,少校,」哈格雷夫斯興致勃勃地開始了他的話題。「我是到了擊球的機會,而且,我想,還得了分。這是郵報的評論。」

  「他的觀念以及他對舊時期南方上校的刻畫——他那近乎荒唐的誇張,古怪的服飾,古雅的成語和習用語,過時的家庭自豪感,實在善良的心地,難於滿足的榮譽感以及他那可愛的單純——是當今舞臺上人物角色處理得最好的。卡爾霍恩上校身著的外套本身就是一種精神的演化。哈格雷夫斯先生贏得了他的觀眾。

  「您覺得對於一個首演戲劇中的演員來說,這篇評論怎麼樣?」

  「昨天晚上,」少校的聲音聽起來有種不祥的冷淡,「我有幸見識了您那非常出色的表演,先生。」

  哈格雷夫斯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

  「您在那兒?我簡直不知道您——我不知道您還喜歡戲劇。哦,我說,塔爾博特少校,」他坦率地說道,「您不會生我的氣吧!我承認我確實從您身上得到許多點子,它們幫助

  我成功地完成了我的角色。但是,那是一種典型,您知道——不是個體。觀眾理解的程度就說明了這一點,那個劇團的資助人中有一半是南方人,他們都認可了它。「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還依然站著說,「你對我進行了不可饒恕的侮辱。你滑稽地諷刺了我的人格,野蠻地出賣了

  我向你吐露的心裡話,濫用了我對你的厚待。要是我以前感到你對什麼是一個紳士的簽名,或什麼是恰當的簽名,有一丁點的理解,我就會和你拼命,先生,雖然我老了。我要請你離開這個房間,先生。「

  這位演員似乎有點糊塗了,他似乎難於完全理解那位老紳士的話的意思。

  「惹你生氣,我確實很抱歉,」他後悔地說。「我們這裡的人對待事物的態度和你們那裡的人不一樣。我知道,人們為了把他們的人格搬上舞臺以博得公眾的認可,他們是會傾其所有的。

  「他們不是亞拉巴馬人,先生,」少校輕蔑地說。

  「也許不是。我的記憶相當好,少校;讓我引用您書中的幾句話。在米利奇維爾的一次宴會上向一個祝酒辭致答辭的時候,我相信,您說過,而且還希望把下面這些話打印出來:」北方人完全沒有感情或熱情,除非感情能變成他自己的商業財富。他坦然地忍受任何對他本人的名譽或對他所愛的人不造成特別損失的詆毀。在慈善方面,他出手大方,但那必須是為了宣傳,必須要能流傳青史。

  「您覺得這副畫像比昨天晚上所看到的卡爾霍恩上校的畫像描繪得更公正嗎?」

  「那個描繪,」少校皺了皺眉頭說,「不是沒有依據。在公開演講中必須允許有一定程度的誇張自由。」

  「在公開演出中也是,」哈格雷夫斯回敬道。

  「那不同,」少校毫不退讓地堅持說。「那是對個人的諷刺。我是絕對不會寬容的,先生。」

  「塔爾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帶著一種迷人的微笑說,「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明白,我連做夢也沒有想過要侮辱您。幹我這一行,一切生活都屬￿我。我從中選取我需要,而且能夠選取的,再把它再現到舞臺上。現在,如果您願意,就讓我們的談論到此為止吧。我來找您是為了另一件事。幾個月來,我們一直是要好的朋友,現在我要再次冒得罪您的危險。我知道您目前手頭有些緊——不要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寄宿舍裡是不可能保住這類密的——我希望您能讓 我幫助您渡過這個難關。我本人也時常遇到這種情況。這個季度我的收入一直不錯,因此也存了點錢。兩百,或更多一些,您儘管用就是了,等您拿到——」

  「住口!」少校一揚手臂命令說。「看來我的書真沒說錯。

  你以為你的金錢安慰就能治癒所有的榮譽創傷。我絕對不會接受一個只有點頭之交的人的借款;至於你嘛,先生,你寧願餓死也不會考慮我們剛才討論的那種侮辱人的經濟補償。

  我再次重申,請你離開這個房間。「

  哈格雷夫斯不再說什麼就離開了那裡,而且就在當天離開了那個寄宿舍。據瓦德曼太太在晚飯桌上說,他搬到商業區的那家劇團附近去了,《瑪格諾利亞之花》定了要在那裡上演一個星期。

  塔爾博特少校和莉迪婭小姐的境況很不妙。少校的矜持使他在華盛頓找不到任何可以借款的人。莉迪婭小姐給拉爾夫叔叔寫了封信。但是,很難說那位財力枯竭的親戚就有能力為他們提供幫助。少校只好就遲付寄宿費一事向瓦德曼太太表示歉意,並解釋說原因是由於別人拖欠了他的房租,是由於匯款未到。他解釋的言辭有些前言不達後語。

  解救來自于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渠道。

  一天下午,天已經很晚了,看門的女傭進來通報說有一個老黑人想要見見塔爾博特少校。少校讓把他帶到他的書房去。很快,一個年老的黑人出現在門道裡。他手裡拿著帽子,鞠著躬,一隻腳還不自然地在地板上擦著。他的衣著非常體面,一件寬鬆的黑色外套,一雙做工粗糙的大皮鞋擦得油光錚亮,一頭濃蜜的短卷髮已經灰白——差不多全白了。過了中年,一個黑人的年齡就很難估摸了。這位所經歷過的歲月或許和塔爾博特少校所經歷過的差不多長久。

  「我肯定您不認識我,彭德爾頓老爺,」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少校站起身,走上前來以那種貫常的老方式打著招呼。毫無疑問,這是種植園裡的那些老黑仔之一;不過,那些人都早已各奔東西,他記不起那聲音,也記不得那張臉了。

  「我確實不認得你了,」他和氣地說——「除非你幫助我回憶一下。」

  「您還記得辛迪的莫斯嗎,彭德爾頓老爺?就是戰爭一結束就搬走了的那個。」

  「等等,」少校說,同時用手指尖揉著自己的前額。他喜歡回顧與那些可愛的日子有關聯的每一件事。「辛迪的莫斯,」

  他思考了一陣說。「你在馬場幹活,對了,是訓練小馬。對,我現在記起來了。南方投降後,你取名為——不要提醒我——

  米切爾,然後去了西部——去了內布拉斯加。「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老人臉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就是,對啊。內布拉斯加。是我——莫斯·米切爾。莫斯·

  米切爾大伯,他們這會兒都這樣叫我。老老爺,你爸,在我離開那裡的時候,給了我一對小騾駒以作旅途之用。您還記

  得那對騾駒嗎,彭德爾頓老爺?「

  「我好像記不得那騾駒了,」少校說。「你知道戰爭的頭一年我就結了婚而且住在老福林斯比那邊。但是,你坐下,坐

  下,莫斯大伯。我很高興看到你。我希望你已經發達了。「

  莫斯大伯落了座,小心地把帽子放在椅子邊的地板上。

  「是的先生;近來我幹得很不錯。我剛到內布拉斯加的時候,當地人都到我那裡去看那小騾駒。他們在內布拉斯加從

  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騾子。我把騾子賣了三百元。是的先生——三百元。「

  「後來我開了一家鐵匠鋪,哈,賺了些錢,還買了些土地。

  我和我老婆生了七個娃,兩個死了,其他的都不錯。四年前有條鐵路修了過來,而且在緊靠我的土地的地方開始修建居民區,而且,哈,彭德爾頓老爺,莫斯大伯的錢、財產和土地已經價值萬元。「

  「聽到這些真替你高興,」少校由衷地說。「真替你高興。」

  「您那個小寶貝呢,彭德爾頓老爺——就是您叫作莉迪小姐的那個——我肯定那小丫頭一定出落得沒有人認得出了。」

  少校走到門邊叫道:「莉迪婭,親愛的,過來一下好嗎?」

  莉迪婭小姐從她的房間裡走了過來。看起來她是完全長大成熟了,臉上還帶著那麼點焦慮。

  「呀!我跟您怎麼說來著?我就知道這寶貝著實成熟了。你不記得莫斯大伯了嗎,孩子?」

  「這是辛迪大嬸的莫斯,莉迪婭,」少校解釋說。「他離開森尼米德去西部的時候,你才兩歲呢。」

  「喔,」莉迪婭小姐說,「在那麼個年齡,我恐怕不大可能還記得您,莫斯大伯。而且如您所說,我是『著實成熟了』, 不過,很久以前我也曾是幸福快樂的。儘管我記不得您了,見到您我還是非常高興的。」

  她確實很高興。少校也確實高興。某種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東西來把他們與幸福的過去聯結在一起了。三個人坐下來談論著往昔的日子,少校和莫斯大伯回顧著種植園裡的情景和日子,他們相互糾正,相互提醒著對方。

  少校問老人大老遠的離家到這裡來做啥。

  「莫斯大伯是個代表,」他解釋說,「到這個城市來參加大洗禮大會。我從來沒有做過禱告,不過倒是那個地區教會裡的長者,而且又能夠自己支付費用,所以他們就派我來了。」

  「那您是怎麼知道我們住在華盛頓的?」莉迪婭小姐問道。

  「有個從莫比爾來的黑人老鄉在我歇腳的那家旅館裡做工。他告訴我說,有天早晨他看見彭德爾頓老爺從這家寄宿舍裡出來。」

  「我來這裡的目的,」莫斯大伯繼續說,同時把手伸進他的衣袋——「除了看看老家的鄉親以外——就是來歸還我所欠彭德爾頓老爺的帳。」

  「欠我?」少校驚訝地說。

  「是的先生——三百元。」他遞給少校一卷票子。「在我離開的時候,老老爺對我說:」帶上這對騾駒,莫斯,等到將來你有能力的時候,再歸還吧。『是的先生——這就是他的話。

  戰爭讓老老爺不幸離開了我們。老老爺去世已經很久了,這筆帳就該由彭德爾頓老爺來收。三百元。莫斯大伯現在完全有能力還這筆帳了。您點點錢,彭德爾頓老爺。這就是我賣騾子的錢。是的先生。「

  塔爾博特熱淚盈眶,他一手拉著莫斯大伯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親愛的、忠誠的老僕,」他用一種不穩定的聲音說道,「不瞞你說,『彭德爾頓老爺』一星期前就已花光了他的最後一個子兒。莫斯大伯,既然在某種程度上這是還帳,那我們就收下這筆錢,收下這舊時期的忠誠的象徵。莉迪婭,親愛的,你把這錢收起來。你比我更懂得該怎麼開銷它。」

  「拿去吧,寶貝,」莫斯大伯說。「這錢屬￿你們。這是塔爾博特的錢。」

  莫斯大伯走了之後,莉迪婭小姐痛哭了一場——是高興的;少校把臉轉向牆角,狠命地抽著他那陶土煙斗。

  以後的日子裡,塔爾博特又恢復了他的平靜與悠閒。莉迪婭小姐的臉上也不再掛著那分憂慮。少校穿了一件新做的長禮服,看起來就像一尊標誌著他的黃金歲月的臘像。另一位讀了《回憶與見聞錄》手稿的出版商認為,只要對書中最精彩的部分稍加潤飾,口氣稍微緩和一點,這本書就可以成為一本非常出色而且暢銷的書。總的說來,形勢是喜人的,比已經到來的賜福更為甜蜜的希望不是一點也沒有的。

  約在他們那次好運的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天,一個女傭把一封寄給莉迪婭小姐的信送到了她的房間裡。郵戳說明信是從紐約來的。莉迪婭小姐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她想不出在那裡有什麼認識的人。她在桌子旁坐下來,用剪刀剪開了這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塔爾博特小姐:

  我想您大概會為獲悉我的好運而高興吧。我收到並接受了紐約演出公司的聘請,在《瑪格諾利亞之花》中扮演卡爾霍恩上校,報酬是每星期兩百元。

  還有件事我想讓您知道。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訴塔爾博特少校。我非常希望能夠對他給予我的極大幫助有所補償。是他幫助我熟悉了過去,為此,他的情緒很不好。

  他拒絕讓我補償他,因此我想方設法作了補償。我可以毫不費力地省出那三百元。

  您誠摯的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附:我的莫斯大伯演得怎麼樣?

  塔爾博特少校經過過廳的時候看見莉迪婭小姐的房門開著,就停了下來。

  「今天早晨有我們的郵件嗎,莉迪婭,親愛的?」他問道。

  莉迪婭小姐趕緊把那封信塞到她衣服的一個褶層下面。

  「莫比爾紀事報來了,」她迅速地說。「在您書房裡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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