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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榮心和貂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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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當小布雷迪被莫利·麥基弗的藍黑色的眼睛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便退出了煙囪幫。一個愛爾蘭姑娘的甜言蜜語和忠貞不渝的真情實意該有多大的力量啊。假如看這篇故事的讀者是男人,但願你在明天兩點鐘之前也受到這種感化;假如是女人,那麼希望你的小狗今天早晨用它的冷鼻子親親你,表示它的健康和你的幸福。 煙囪幫的名稱是根據市區旁邊一個名叫「煙囪」的地區而來的,「煙囪」則是那個眾所周知,號稱「地獄廚房」的地區的天然的狹長的延伸部分。狹長的「煙囪」先同河畔的第十一、十二號街平行,然後沿著那個冷僻荒涼的德威特·克林頓小公園拐了一個僵直漆黑的彎。只要想一想,煙囪在任何廚房裡佔有多麼重要的地位,情況就不說自明瞭。「地獄廚房」裡的廚師固然很多,煙囪幫卻是其中的佼佼者。 [ 「地獄廚房」在紐約西南部,曾是盜賊出沒的地區。] 這個沒有執照,然而遐邇聞名的幫會的成員們,打扮得活象是暖房裡的百合花,忙著用指甲銼和小刀修飾指甲,仿佛在街角上消磨時光。他們裝出保證善意的樣子,用兩百個字的詞匯進行著不痛不癢的談話;即使有人無意中注意到他們,也覺得他們的談話同往東七個街口那一帶的俱樂部裡的談話一樣無害,一樣無關緊要。 [ 「東七個街口那一帶的俱樂部」:指紐約五馬路的一些豪華的俱樂部。] 但是,在佯裝的外表下面,煙囪幫並不是一些擺擺姿勢,修剪指甲的街角裝飾品。他們正式的職業是使市民同他們的金銀財物分手。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是用一些奇妙獨特的策略,不必大吵大嚷,傷筋動骨;然而有的市民如果碰上他們賞臉,不肯漂漂亮亮地破財,那他的反對意見最後不是出現在警察局的事故登記簿上,便是記錄在醫院的病歷卡上了。 警察對於煙囪幫一貫懷有疑懼,敬而遠之。夜鶯流麗的囀鳴要在林蔭深處才能聽到,召喚支援的警笛聲也只有在「煙囪」的黑暗狹隘的區域裡才劃破夜晚的岑寂。只要「煙囪」裡冒出煙,穿藍制服的人就知道「地獄廚房」裡生火了。 小布雷迪向莫利保證棄邪歸正。小布雷迪是幫裡最愛虛榮、最堅強、最謹慎、最有成就的陰謀家。因此,夥伴們都為他的退出而惋惜。 他們眼看他落到奉公守法的下場,也沒有表示異議。因為聽從女朋友勸告的人,在「廚房」裡並不算沒有丈夫氣概,也不算丟臉。 為了使她愛你,你不妨把她的眼睛打青;但是當她要求你做什麼事的時候,你卻非做不可。 「把水龍頭關上吧。」一晚,當莫利眼淚汪汪地請求小布雷迪改過自新的時候,布雷迪說,「我決定退出那個幫啦。除了你以外,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們過過粗茶淡飯的生活。告訴你,莫兒——我去找個工作;一年之後,我們就結婚。為了你,我決計這麼做。我們租一層公寓,搞一支笛子,一架縫紉機,一個橡皮盆景,自食其力,老老實實地過活。」 「啊,小布,」莫利歎了口氣,用手帕擦去沾在他肩頭的香粉,「我聽到你說這種話,比有了全紐約都更高興。我們要不了多少錢,也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小布雷迪低頭看看他那一塵不染的袖管和鋥亮的漆皮鞋子,神情有點兒憂鬱。 「受打擊最重的恐怕還是服裝店。」他說,「只要條件許可,我一向喜歡打扮。莫兒,你知道我多麼討厭便宜貨。這套衣服就花了六十五塊錢。拿我來說,衣著方面一點兒也不能馬虎,否則寧肯扔掉。我幹活之後,就沒有那麼多錢給那個手操裁縫大剪子的小人兒了。」: 「沒關係,小布。不管你穿藍工作服還是坐紅汽車,我總是同樣愛你。」 二 小布雷迪在沒有成人,力氣還不足以打翻他父親之前,曾經被迫學過水暖工的手藝。於是,現在他重操這門光榮而有用的行業。不過他只當了一名助手;要知道,戴著冰雹那般大的鑽石,不把克拉克參議員私邸的大理石柱廊放在眼裡的,是水暖業的老闆,而不是助手。 八個月順順溜溜、穩穩當當地過去了,正如戲院說明書上寫的那樣,「一晃而過」。小布雷迪整天同鉛管焊藥打交道,並沒有倒退的跡象。煙囪幫繼續在大街上幹搶劫的勾當,砸破警察的腦殼,攔劫深夜的行人,發明和平掠取的新辦法,摹仿五馬路的時裝式樣和領帶花色,一舉一動都按照它自己的不法的法則。但是小布雷迪對他的莫利仍舊信守不渝,儘管他的指甲失去了光澤,儘管他要花上十五分鐘,才能把那條紫色的絲領帶打得看不出磨損的地方。 有一晚,他帶著一個神秘的包裹,來到莫利家裡。 「把它打開,莫兒!」他象往常那樣大大咧咧而又平靜地說,「送給你的。」 莫利急切地址去了包裝紙。她尖叫了一聲,引得三三五五的小麥基弗和麥基弗大媽都跑了進來。麥基弗大媽正在洗盤子,弄得濕漉漉的,但無疑也是已故的夏娃夫人的後裔。 莫利又叫了一聲,一條又黑又長,蜿蜒捲曲的東西象蟒蛇似地竄了上來,繞住她的脖子。 「俄羅斯貂皮,」小布雷迪得意揚揚地說,他看到莫利那豐滿的臉頰襯著那條柔順依人的毛皮,心裡樂開了,「貨真價實的東西。即使是俄羅斯最華貴的東西配你也合適,莫兒。」 莫利把手伸進皮手筒裡,帶翻了家裡的一排小孩子,飛也似地跑到鏡子面前。報紙的美容廣告欄有了一個好題材。若要眼睛明亮,臉頰紅潤,笑容迷人,請購俄羅斯貂皮圍脖帶手筒。不妨一試。 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莫利覺察到她那幸福的滿潮中漂浮著一小塊常識的冰。 「你真是個大好人,小布。」她感激地承認說,「我一輩子沒有用過皮貨。可是俄羅斯貂皮不是貴得要命嗎?我仿佛聽人說過。」 「我何曾拿廉價品來搪塞過你,莫兒?」小布雷迪鎮靜而自尊地說,「你幾時見到我在處理品櫃檯上靠過,或者在五分一角的便宜貨櫥前張望過?把圍脖估作二百五十元,手筒一百七十五元,那你對俄羅斯貂皮的價錢才算是懂行了。不是第一流的貨色我不買。啊,它們配在你身上真美,莫兒。」 莫利狂喜地把貂皮摟在胸口。接著,她的笑容逐漸消褪,她悲哀地、直勾勾地盯著小布雷迪的眼睛。 他明白莫利每一個眼色的意義;他臉皮有點兒紅,笑了起來。 「別往那上面想。」他說,口氣裡帶著疼愛的粗魯,「我對你說過,我早就不幹那一行啦。是我花錢買的,用我自己掙的錢買的。」 「用你幹活掙來的錢嗎,小布?用你每月掙的七十五塊錢?」 「當然啦,我一直在積蓄。」 「我們算算看——難道八個月裡能攢四百二十五元,小布?」 「啊,別刨根問底了,」小布有點兒冒火地說,「我開始工作之前手頭還有一些錢。你以為我又在攔路行劫嗎?我告訴過你,我早已洗手不幹了。貂皮是老老實實來的。把它們戴上,出去散散步吧。」 莫利壓下了疑慮。貂皮是消愁解悶的。她驕傲得象皇后似地,同小布雷迪一起上街。在那個地勢低窪的區域裡,誰也沒有見過俄羅斯貂皮。消息飛快地傳開了,門口窗口簇擁著人頭,都想見識見識小布雷迪送給他女朋友的了不起的皮貨。滿街盡是「哦」、「啊」的讚歎聲。貂皮驚人的價格經過口口相傳之後,越來越高。小布雷迪帶著王孫公子的神氣大搖大擺地在她右邊走著。工作並沒有改變他對派頭和體面的喜愛,也沒有減低他對貨真價實的貴重物品的熱情。在一個拐角上,他們看見一群衣冠楚楚的煙囪幫成員在閒蕩。這幫人向小布雷迪的女朋友脫帽致敬,然後繼續平靜地、懶洋洋地閒聊。 總局的探員蘭森,在這對受人嘖嘖稱羨的男女背後逛著,相隔三個街口。在警察局的探員中間,只有蘭森一個人能在煙囪區公開行走而不會遭到危險。他一向公平交易,無私無畏。他去那兒時總認為那兒的居民也是通情達理的。不少人喜歡他,甚至有人會提供他一些辦案的線索。 「街那頭為什麼這麼熱鬧?」蘭森問一個臉色蒼白,穿紅運動衫的小夥子。 「人們都想看看小布雷迪送給他女朋友的一套水牛皮袍。」小夥子回答說,「有人說他花了九百塊錢呐。貨色確實漂亮。」 「我聽說豈有此理雷迪在幹他的老營生,幾乎有一年啦。」探員說,「他已經不同那幫人廝混了,是嗎?」 「不錯,他是在幹活,」穿紅運動衫的說,「可是——喂,朋友,你是不是在找毛皮方面的線索?水暖行業的工作同小布女朋友身上的皮貨總不大相稱吧。」 三 蘭森在河岸附近一條冷落的街上追上了那對散步的情侶。他從背後碰碰小布雷迪的胳臂。 「我和你談幾句話,布雷迪。」他輕聲說。他的眼光在那條甩在莫利左肩後面的漂亮的毛皮圍脖上停了片刻。小布雷迪臉上又露出了舊時憎恨警察的怒容,隨著那個探員向街邊走了一兩碼。 「昨天你有沒有到西區七馬路赫思科特太太家裡去修過水管?」蘭森問道。 「去過。」小布雷迪說,「有什麼事?」 「那位太太的價值一千元的俄羅斯貂皮不見了,失竊的時間同你離開她家的時間差不多。失單上的項目同這位小姐身上用的完全符合。」 「去你——見你的鬼。」小布雷迪憤怒地嚷道,「你知道我已經不幹那類事了,蘭森。這些貂皮是我昨天買的——在那家——」 小布雷迪突然住口了。 「我知道你最近在老老實實地幹活。」蘭森說,「我盡可能給你機會。你說貂皮是你買的,我可以陪你去那家商店調查一下。這位小姐可以帶著貂皮和我們一起走。不會有人知道。那很公平合理,布雷迪。」 「好吧。」小布雷迪憤憤地同意說。可是他突然停住腳步,帶著蹊蹺的笑容瞅著莫利苦惱而焦急的臉。 「不成。」他陰沉地說,「這是赫思科特家的貂皮,一點兒不錯。莫兒,你得交出來。不過即使它們值一百萬元,配你也還是合適的。」 莫利的神情非常痛苦,攀住小布雷迪的胳臂。 「哦,小布,你傷透了我的心。」她說,「我本來多麼器重你——現在你落到了他們手裡——我們的幸福不是完蛋了嗎?」 「你回家去吧。」小布雷迪粗魯地說,「來,蘭森——把毛皮帶著。我們趕快離開這兒。等一會兒——我真想——不,我不能那麼做,否則真成了渾蛋——去吧,莫兒——蘭森,我準備好啦。」 警員科恩去河邊巡邏,從木材廠的拐角那兒走了過來。探員招呼他來幫忙。科恩過來了。蘭森解釋了一番。 「不錯,」科恩說,「我聽說了貂皮失竊的案子。你說你追查到了嗎?」 警員科恩把那條前不久還屬莫利的貂皮圍脖的尾巴握在手裡,仔細察看了一下。 「有一個時期,」他說,「我在六馬路賣毛皮。不錯,這也是貂皮。不過是阿拉斯加產的。圍脖值十二塊錢,手筒值——」 「啪!」小布雷迪強有力的手掌打在警員的嘴上。科恩踉蹌地退了一兩步,又站穩了。莫利尖叫起來。探員向布雷迪撲去,靠著科恩幫忙銬住了他的手。 「圍脖值十二塊錢,手筒值九塊。」警員堅持說,「怎麼會扯到值一千塊錢的貂皮上去?」 小布雷迪往木料堆上一坐,他的臉漲得像豬肝一樣。 「對啦,所羅門斯基!」他惡狠狠地說,「我花了二十一塊五毛買了這套東西。 我寧肯蹲六個月班房也不願意講出來。我是一向不把便宜貨放在眼裡的闊佬!我全是吹牛。莫兒——我掙的工資買不起俄羅斯貂皮。「 [ 所羅門斯基:所羅門國王的謔稱,這裡牽涉到俄羅斯貂皮,所以布雷迪加了一個俄羅斯姓氏的後綴。] 莫利勾住了他的脖子。 「全世界的貂皮和金錢,我都不放在眼裡。」她嚷道,「我要的只是我的小布。哦,你這個可愛的、耍闊的、瘋頭瘋腦的傻瓜!」 「你不妨把手銬解掉。」科恩對探員說,「我從局裡出來時,有報告說那位太太的貂皮已經找到了——一直掛在她的衣櫥裡。小夥子,你兜臉打我一拳的事我也不計較啦——饒你這一次。」 蘭森把毛皮還給莫利。她眉開眼笑地瞅著小布雷迪。她帶著公爵夫人的氣派圍上圍脖,把貂尾往左肩後面一甩。 「一對小傻瓜。」警員科恩對蘭森說:「我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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