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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終於,他得以探出頭來,吐出

  威澀的海水,成股地從頭面上潑瀉。

  然而,儘管疲倦,他卻沒有忘記那條木船,

  轉過身子,撲向海浪,抓住船沿,

  蹲縮在船體的中間,躲避死的終結。

  巨浪托起木船,顛拋在它的峰尖,忽起忽落,

  像那秋時的北風,掃過平原,吹打

  蕩搖的薊叢,而後者則一棵緊貼著一棵站立——

  就像這樣,狂風顛拋著木船,忽起忽落,在大海的洋面;

  有時,南風把它扔給北風玩耍,

  有時,東風又把它讓給西風追擊。

  其時,卡德摩斯的女兒,腳型秀美的伊諾,又名

  琉科塞婭,眼見他的蹤影。從前,她是講說人話的凡女,

  現在,她生活在大海深處,享受女神的尊嚴。

  見他隨波逐浪,受苦受難,琉科塞婭心生憐憫,

  鑽出水面,像一隻撲翅的海鷗,

  停棲船上,對他說道:

  「可憐的人!裂地之神波塞冬為何

  如此恨你,讓你遭受此般禍災?

  然而,儘管恨你,他將不能把你碎敗。

  好吧,按我說的做——看來,你不像是個不通情理的笨蛋。

  脫去這身衣服,把木船留給疾風擺弄,

  揮開雙臂,奮力劃泳,游向法伊阿基亞

  人的陸岸,註定能使你脫險的地界。

  拿去吧,拿著這方頭巾,綁在胸間,

  有此神物,永不敗壞,你可不必懼怕死亡,擔心受難。

  但是,當你雙手抓著陸岸的邊沿,

  你要解下頭巾,扔入酒藍色的大海,

  使其遠離陸地——做時,別忘了轉過頭臉。」

  言罷,女神送出頭巾,隨後

  撲人起伏的大海,像一隻海鷗,

  幽黑、洶湧的咸水掩罩起她的身形。

  其時,卓著的、歷經磨難的俄底修斯心緒紛煩,

  權衡斟酌,對自己那豪莽的心靈說道:

  「天呀,我擔心某位神祗有意

  作弄,要我放棄木船——不,眼下,

  我不能如此去做,我所親眼目睹的那片

  陸野——她說我可在那裡脫走——仍在遙遠的岸邊。

  對了,我可這麼從事,此舉看來妙極:

  只要船體不散,木段靠連,

  我就置身船上,忍受困苦的熬煎,

  但是,一旦海浪砸碎船舟,那時,

  我將入海游泳;我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決斷。」

  正當他思考斟酌之際,在他的心裡和魂裡,

  波塞冬,裂地之神,掀起一峰巨莽的海浪,

  一股粗蠻、驚險的激流,卷起水頭,狠砸下來,

  恰如疾風吹掃,席捲一堆乾燥的

  穀殼,四散飄落,飄落在地面,

  木船的塊段被浪峰砸得碎爛,但俄底修斯

  騎跨著一根木段,像跨坐馬背,

  剝下女神卡魯普索送給的衣服,

  迅速綁上伊諾的頭巾,繞著胸圍,

  一頭紮進海浪,揮開雙臂,

  拼命劃擺。王者、裂地之神見此景狀,

  搖著頭,對自己的心靈說道:

  「掙扎去吧,在這深海大洋,讓你吃夠苦頭,

  直到置身那幫生民,宙斯養育的民眾——

  即便如此,我想,你已不會吹毛求疵,對你所曆受的愁艱。」

  言罷,波塞冬揚鞭長鬃飄灑的駿馬,

  前往埃枷伊,那裡有他輝煌的宮殿。

  其時,雅典娜,宙斯的女兒,謀劃著下一步打算。

  她罷止風勢,所有勁吹的狂飆,

  讓它們平緩息止,回頭睡覺,只是

  催起迅猛的北風,擊伏俄底修斯身前的

  水浪,直到宙斯育養的壯勇躲過死亡和死之精靈的

  追趕,置身歡愛船槳的法伊阿基亞人中間。

  一連兩天兩夜,他漂泊在深湧的海濤裡,

  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想到死的臨來;

  然而,當髮辮秀美的黎明送來第三個白天,

  疾風停吹息止,呈現出無風、寂靜的

  海面。隨著一峰升起的巨浪,俄底修斯閃出

  迅捷的一瞥,眼見登陸的廓岸,已在離他不遠的地點。

  宛如病躺的父親,帶著鑽心的疼痛,轉現出

  存活的生機,對他的孩童,使他們釋去愁煩——

  他已患病多時,身心疲憊,受之於某種可怕的神力的侵襲,

  但情勢轉悲為喜,神明使他消除了病災;

  就像這樣,陸地和樹林的出現,使俄底修斯舒心爽氣,

  他破浪遊去,奮力向前;試圖登岸。

  但是,當離岸的距程,進入喊聲可及的範圍,

  他聽到海濤衝擊礁岩發出的響聲,

  一堵滔天的巨浪峰起撲打,撞砸在

  幹實的灘地,濺出四散的水沫,蒙罩了一切,

  此地既無泊船的港灣,亦無進船的道口,

  只有突兀的岩峰,粗莽的懸崖絕壁。見此情景,

  俄底修斯嚇得雙膝發軟,心志渙散,

  感覺焦躁煩憤,對自己家莽的心魂喊道:

  「完了,咳!在我絕望之際,宙斯讓我眼見此番

  岸景,而我已掙扎著闖過這片水域,

  然而,眼下我卻找不到出口,在這灰藍色的海面。

  前方是鋒快的礁石,四周驚濤滾滾,

  呼呼隆隆,頂著陡峻的岩壁,

  岸邊水勢深沉,無有穩駐雙腳的

  空平之地,可資躲避眼前的危難。

  我怕就在攀登之際,一峰巨浪會把我拋向

  突莽的石壁,碎毀我上岸的努力。

  但是,倘若沿著石岸下游,試圖尋見

  斜對海浪的灘面或停船的港灣,

  我擔心風暴會把我逮著,

  任我高聲吟叫,卷往魚群游聚的汪洋;

  或許,某位神明亦可能從海底放出一頭

  怪物,安菲特裡忒有的是這一類夥伴——

  我知道,光榮的裂地之神恨我,恨得深切。」

  正當他思考斟酌之際,在他的心裡和魂裡,

  一峰巨浪把他拋向粗皺的岩壁。其時,

  他將面臨皮膚遭受擦剝,骨頭被岩石粉碎的結局,

  要不是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送出啟示,注入他的心間。

  俄底修斯拼命抓住岩面,用他的雙手,

  咬牙堅持,大聲叫喊,直到巨浪撲過身前。

  然而,雖說熬過了這次衝擊,浪水的回流卻把他

  砸離抓抱的岩塊,遠遠地扔向海面。

  像一條章魚,被外力拖出巢穴,

  泥礫糊滿吸盤——就像這樣,

  岩石粘住手的脫力,扯去掌上的

  表皮;海濤壓住他的臉面,將他掩埋。

  其時,可憐的俄底修斯可能破越命運的制約,葬身海底,

  要不是雅典娜,眼睛灰藍的女神,給他送來脫險的心念。

  他沖出激浪,後者噴砸在大海的岸邊,

  沿著海岸遊去,兩眼總是緊盯著灘沿,希望尋見

  一處斜對海浪的灘面或停船的港灣。

  然而,當他繼續遊去,抵及一處河口,

  置身清湛的水流,感覺此乃最好的登岸地點,

  無有岩石,倒有擋禦風吹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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