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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上面提過的那位水果商在真理中生活的努力也許僅限於拒絕作某些事情。一旦他意識到在窗外掛旗的唯一動機是為了避免被公寓管理員打小報告,他就決心不掛任何旗子。他不去參加他認為是虛偽的選舉;他不再對上級隱瞞自己的觀點。換言之,他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拒絕服從現制度強加於他的一些要求而已(當然這並非沒有意義)。然而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所發展。水果商也許會開始做些具體的事,作些超出為了抗拒控制和自衛範圍之外的事,也做些表明自己新發現的高度責任感的事。譬如他可以把他的同事們組織起來共同捍衛他們的利益,他可以上書不同的機構,提醒他們注意在他四周發生的種種不正常和非正義的現象。他也可以收集非官方出版物,影印之後向朋友們散發。

  如果我所稱的在真實中生活是「獨立的公民首創性」「不同政見者」或「反對派」運動的存在意義上的起點,那麼這並不是說每個在真實中生活的企求都自然而然地屬￿這個範疇。正相反,按最初和最廣泛的意義,在真實中生活涵蓋面很廣,且含糊而難以界定。其中充滿了人類意志的溫和言論,大部分都是不具名的,其政治影響可能永遠也不會被察覺,最多不過被看成社會氣候和環境的一個部分而已。這些言論多半停留在反抗控制的初級階段:你不過是挺直了一下腰杆,更為尊嚴地活下去罷了。

  由於某些人的特性、見解和職業,也由於某些偶然的情形(如當地環境特徵、朋友等等),在這片廣漠、荒蕪的曠野上,或許會出現較為連貫和清晰的首創精神。這種精神超出了純粹個人的反叛行為,轉化成更有意識、有組織、有目的的工作。在真實中生活不復是對在謊言中生活的否定,而由特殊方式變得積極敢言,這時就會產生出可稱為「社會的獨立精神生活與社會、政治生活」。這種獨立生活與其他的生活(「依賴性生活」)之間並無極為嚴格的界線,在同一人身上常常是二者兼存。但是,獨立生活最重要的中心是高度的內在的解放。這樣獨立生活猶如一葉小舟,在任人宰割的生活的汪洋中,雖然中風浪中顛簸飄搖,但總能不斷浮起,在為在真實生活看得見的使者,為受壓制的生活目標仗義直言。

  何為社會的獨立生活?它的言論和行為的範圍自然是極廣泛的。它囊括了自我教育、對世界的思考、自由創造活動、人際的交流、各種自由的民間觀念,也包括了獨立的社會自我組織。總之,社會的獨立生活就是在真實中生活得以充分體現和實行的領域。

  因此,下文所稱的公民的「首創精神」、「不同政見者運動」甚而「反對派活動」,就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的十分之一部分一樣,出現在這個領域,這個社會的獨立生活之中。換言之,正如社會的獨立生活是從最廣義的「在真實中生活」發展而來,是這個生活的清楚而具體的表現,「不同政見」也是逐漸從「社會的獨立生活」中產生。不過這兒有一個明顯的差異:如果我們能夠至少在外表上把社會的獨立生活看成在真實中生活的較高形式,我們卻很難肯定「不同政見者運動」必須是社會獨立的較高形式。這種運動不過是生活的一個方面,它也許是生活中最引人矚目和一眼看上去闡明最充分、最有政治色彩的表現,很難說它必定是最成熟或最重要的,無論在普遍的社會意義上或在直接的政治影響上,都是如此。

  無論如何,得到一個特殊的名字之後,「不同政見」就被人為地驅逐出它的出生地,然而,實際上想把「不同政見」及其全部背景分離開來是作不到的,因為不同政見是由其背景衍生而來,並且是背景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大背景中獲得生命力。總之,綜述以上對後極權制度特徵的分析,我們結論是,在特定時期內,表面上最有政治色彩的力量,不見得就是真正的政治力量。它是否是真正的政治力量的問題完全取決於政治之前的背景。

  從上述情形中可以得出什麼結論呢?結論只能是:只有先以不同方式參加社會的獨立生活、但又並非都是「不同政見」的人的工作,才能談「不同政見者」們的實際工作及其效果。他們可能就是些作家,按自己的願望寫作而置官方的審查和要求於不顧,當官方出版社不予以發行時,他們則由地下方式(SAMIZDAT)發表他們的作品,他們也可能就是哲學家、史學家、社會學家,或進行任何獨立學術研究的人,如果不能通過官方渠道,他們則通過地下方式散發他們的著作,或者組織秘密的討論會、講演和專題研討班;他們也可能就是老師,秘密地把官方學校不允許的知識傳授給青年;他們可能是牧師,無論是否任神職或被褫奪了傳教的權利,也努力堅持自由的宗教生活;他們可能是畫家、音樂家或歌唱家,不顧官方機構對他們的看法,儘管去作自己的工作;他們可能是分享和幫助傳播這個獨立文化的任何人,可能是用一切手段來代表和捍衛工人利益的人,致力使工會工作有真的意義或組織獨立的工會;他們可能是大膽向官方呼籲,要他們注意不公正的事情,力爭繩之以法的人,他們也可能是各種青年團體,竭力擺脫控制並按照自己的價值觀而過獨立的生活。這些人的名單還可以列下去。

  極少有人會把這些人叫作「不同政見者」。那麼,那些著名的「不同政見者」跟這些人又有何區別?事實上「不同政見者」的行為與這些人又有何兩樣?難道他們不撰寫學術論著並以地下方式發表嗎?難道他們不在創作劇本、小說和詩歌嗎?難道他們不在給地下「大學」的學生講課嗎?難道他們不在與形形色色的非正義行為作鬥爭,努力確定和表達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真正利益嗎?在說明不同政見者的態度的由來,內在結構及其他方面之後,顯然我已經把我的觀察由外部轉移到分析探討「不同政見者」的實際行動、表達首創精神的方式和他們的取向。

  那麼我們的第一個結論就是:開始時預先決定一切活動的最重要活動範圍,就是企圖創造和支持「社會獨立生活」來作為「在真實中生活」的公開輿論。換言之,即持續、有目標和光明正大地為真理服務並作好組織工作。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在真實中生活是反抗現制度異化壓力的起點。是所有獨立的政治行為的唯一有意義的基礎,最後也是「不同政見」立場的最根本的存在源泉,那麼就很難想像除了為真理、為真正的生活服務,為真正的生活目標創造空間之外,還會有什麼其他的基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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