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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在捷克與斯洛伐克的疆土隸屬於奧匈帝國的時代,捷克和斯洛伐克人在帝國範疇之外尋求自我認同的歷史、政治、心理和社會條件均不存在。那時T·G·馬薩裡克就已基於「從小處著手(」small-scalework「)」的見解制訂了一個捷克斯洛伐克民族的綱領。對這個見解的解釋,在各個極不相同的生活領域裡——但必須限於現存的社會秩序之內——誠實而盡責地工作,來促進民族的創造性和民族自信心。自然馬薩裡克極為強調智慧的文化教育背景和修養,並且重視生活中的道德與仁愛的層面。他認為,一個較有尊嚴的民族命運唯一可能的起點,便是人性本身。人性的當務之急是為更為人道的生活創造條件。按馬薩裡克的觀點,人的改變是民族形象改革任務的開端。

  「為民族利益工作」的觀念已在捷克斯洛伐克社會紮根,在多方面頗有成效,而且至今依然充滿活力。有些人用這個觀念作為他們與當局合作的巧妙的藉口。但除了這批人之外,還有許多人至今仍然始終不渝地堅持著這個理想,在某些領域裡,起碼可以指出他們的無可置疑的成就。很多人勤勤懇懇、盡心竭力、奮鬥不息。為了社會的真正需要作出最大貢獻,他們付出了不可避免的」在謊言(王守雲)中生活」的最低代價。假使沒有他們的努力,我們就難以想像局面會糟到何種地步。他們正確地認為,每件出色的工作都是對政治惡行的一次間接的抨擊。他們也覺得在某些情況下,這種作法是頗為可取的,即便這意味著他們放棄了進行直接批評的理所當然的權利。

  但是, 即使與60年代的情形相比,現在這種態度顯然有一些局限。試圖實行「從小處著手」原則的那些人頻頻與後極權制度發生矛盾,並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之中:不是從原來的立場上後退,喪失良心、責任心和堅忍性的基礎,乾脆隨波逐流(此為大多數人所持的態度),就是沿著老路繼續走下去,從而不可避免地與當局發生衝突(此為少數人所持的態度)。

  如果說,過去人們從未把「從小處著手」的觀念看成為人們在現存社會和政治結構中「不惜一切代價維持生存的必要條件」(在這種情形下,讓自己被結構排斥在外的人,看上去一定是放棄了「為民族利益工作」),那麼,在今天這種觀念就更無意義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行為準則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我們手頭沒有簡明扼要,而且行之有效的辦法,來決定「從小處著手」何時不再「為民族利益服務」而「有害於民族」。然而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種逆轉的危險與日俱增。「從小處著手」頻頻受到限制,而超過這個限制之外的避免衝突,就意味著放棄了「從小處著手」的實質。

  1974年,我曾在一家啤酒廠工作。我的頂頭上司是某位S君,一位釀啤酒的高手。他對自己的職業引以為榮,想讓廠裡釀出好酒來。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不斷想方設法改進工作。由於他錯以為我們也跟他一樣熱愛釀酒工作,他常常讓我們感到窘促難堪。在一群社會主義造就的消極怠工者中,很難想像有更有創造性的工人。

  管理啤酒廠的領導既不精通業務,也不熱愛本職工作,可是他們在政治上卻更有權勢,他們導致了工廠的倒閉。他們不但拒絕接受S君的建議,反而對他的成見越來越深,並且千方百計地阻撓他把本職工作做好。最後,情況變得糟得不可收合,S君不得不給他的經理的上級寫了封長信。他在信裡分析了廠裡的重重困難,解釋了該廠為何在本地區名次倒數第一的緣由,並指出了誰應該負任。

  S君的呼聲是有可能被上級聽到的。那位經理在政治上有權有勢,但卻對啤酒一竅不通。他憎恨工人,專搞陰謀詭計。這樣的人本該被撤換,啤酒廠的條件本該按照S君的建議得到改善。假如這種情形真的發生了,即可成為「從小處著手」產生作用的範例,令人遺憾的是,與此恰恰相反的情形發生了。該廠經理乃是本地區黨委委員之一,在上層機關裡也有朋友,於是他促成了事情朝有利於他的方向解決。S君的分析報告被打成「誹謗的證據」,他本人則被誣陷為「政治顛覆犯」。從啤酒廠被開除後,他被貶到另外一個不需任何技能的工作崗位上。在此「從小處著手」的觀念便在後極權制度面前碰了壁。S君因為說了真話,越出了雷池,犯了法規,被逐了出來,結果成了一名次等公民,並被誣陷為階級敵人。現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發表意見,但是從原則上說,他的話再也沒有人聽了。他已成了東波希米亞啤酒廠的一位「不同政見者」。

  我認為,從另一方面著眼,這件事是一個闡明我在前面的觀點的模式: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一名「不同政見者」,並非僅僅因為他某一天這人忽然決心投入到這個非凡的事業中。他自己的責任感,以及各種複雜的外在因素,驅使他加入這一事業。他被現制度拋棄,而且置身於與之相衝突的地位,事情以努力做好工作的良好願望開始,以被打成社會的敵人告終。這就是我們現今的情形無法與奧匈帝國時期相比的原因。巴赫絕對專制統治是黑暗的時期只有一名真正的「不同政見者」——卡雷·哈佛裡謝克,他身陷囹圄,被囚禁在布裡欣。但現在我們要是不浮媚的話,就得承認「不同政見者」比比皆是。

  對「不同政見者」放棄「從小處著手」一事說三道四是荒謬可笑的。「不同政見」並非馬薩裡克原則的替身,而常常是其唯一可能的結果。我說「常常」,是強調這並非一貫如此,我不相信只有正人君子和有責任心的人才會與現社會及其政治制度產生抵觸。釀酒專家S君畢竟有獲勝的可能,對那些堅持自己立場的橫加指責,因為他們堅持自己的立場而未成為「不同政見者」,就像把他們標榜為「不同政見者」一樣荒唐可笑。總之,如果不根據事實本身,不根據事情的好壞與否,而根據試圖在真理中生活而產生的個人環境來判斷人類行為的話,那麼這是同整個「不同政見」態度格格不入的,而「不同政見」乃是在真理中生活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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