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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胡薩克的公開信(8)


  在某種意義上,在那些存在公開的權力競爭,將其作為社會控制權力操作的唯一和真正的保證的地方,說到底,存在言論自由保證的地方,政治權威不管其願意不願意,必須以某些方式參與和社會生活長期的和公開的對話。他們被迫持續和所有由生活提交給他們的問題搏鬥。在那些沒有這種競爭和沒有言論自由的地方,遲早必然存在壓抑——像在每一個「熵」制度中發生的那樣——當權者,不是使自己和生活一致,而是試圖令生活和自己一致。不是公開地和持續地處理真正的衝突、要求和爭端,而是簡單地用一個面紗將它們掩蓋起來。但是,在這層掩蓋之下的某些地方,這些衝突和要求在繼續生長和增多,反而造成這種掩蓋不再發生作用時刻的到來。它意味著這樣的時刻,死亡的慣性壓迫遭到崩潰和歷史重又迅速地進入這個地區。

  在這種情況之後發生什麼?當權者當然仍有足夠的力量阻止這些致命衝突以公開討論或公開的權力競爭的形式出現。但他們不再有力量全部抵制這種壓力。因此生活在可能的地方給出一條裂隙——在權力的秘密走廊中,那兒可能有著秘密討論和最終是秘密競爭。當然,當權者對此是沒有準備的:任何與生活實質性的對話都超出他們的能力之外。因此他們恐慌。生活以個人的爭吵、陰謀、陷阱及對抗的方式散佈混亂於他們的會議室中。它甚至還傳染給他們自己的代理人:那些無個性的死人般的面具——他們的官員用來確認其堅如磐石的權力的身份——突然滑落,透露出大活人以最」人性「的方式進行的權力之爭和以自我保存的形式發生的一個人反對另一個人的鬥爭。

  對宮廷革命和叛變來說,對高級領導職務突然地和外在的神秘改變及其關鍵性的套語改變來說,這是聲名狼藉的時刻,是真實的或虛構的陰謀和秘密核心被洩露的時刻,是真實的或想像的罪行大白於天下和古老的罪惡被發掘的時刻,是一起被政府開除、一起被貶黜、也許甚而被抓起來送進監獄的時刻。不管在這之前當權者中的每一個人他們說著同一種語言,用同樣的陳詞濫調,為同樣的目標成功實現而歡呼,現在,看似堅如磐石的權力突然崩潰成可以辨認得出的個人,仍然說著那種同樣的語言,但是把它用作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攻擊。並且我們驚訝地得知,那些在秘密的權力鬥爭中失勢的一些人,從來就沒有嚴肅地對待他們的目標和從來沒有成功地實現它們;而其他人,那些獲勝者,卻真正明白他們說什麼和唯獨他們能實現成功的目標。

  多年無事件的官方日曆建造得越合理,真正的歷史突然侵入的影響便顯得越不合理。所有長時間遭到壓抑的因素,那些不可重複的獨一無二的、非日曆化的事件,所有長時間遭到否定的神秘性,迅速沖決出來。在許多年我們始終不去論及的那些最細微也最普遍的令人驚訝的地方,現在生活變成一個巨大的驚奇——它非常值得這樣。整個混亂無序的歷史,在人工的秩序下封閉了多少年,突然爆發出來。

  對所有這一切我們多麼熟悉!在世界的這個地方我們經常目睹過它!多年來為了表面上的完善、無懈可擊、不出一個故障而運轉的機器,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這種看起來非常像不可動搖的、永世長存的君主統治制度,在其所有那些一致的投票和選舉中不存在任何懷凝的表示,沒有任何跡象便分崩離析。並且,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發現沒有一條道路是我們曾經想過的那條。

  當然,這樣一種颶風穿過僵化的權力大廈的時刻,遠遠不是我們這些處於權力堡壘之外的人感到有趣的一個來源。對我們來說,儘管是非直接的,也總是捲入的。除了生活長期而平靜的壓力,持續的抵抗之外,同時最終也是整個社會的不可抵抗的要求和利益,它們的衝突和張力,時時地瓦解了這權力基礎。在這種時刻社會繼續在覺醒,投身於其中,帶著巨大的熱情,並從中受到激發,尋找挖掘自身潛力的道路! 幾乎每次在這種情況下,這種震顫都喚起了這樣那樣的希望、恐懼和創造——或看上去像是創造——刺激了將生活各種各樣的動力和野心現實化的領域,以及加速所有社會自身之內的運動。但是,在每次這種情況下,這也是同樣真實的:產生於權力改組導致的根本上是不自然的結構與生活的遭遇,伴隨著許多難以計數的危機的到來。

  我將試圖進一步描述這種危機。

  如果某人每天沉默地執行來自一個不夠格的上司的命令,如果他每天嚴肅地扮演他私下裡發現其滑稽可笑的儀式中的角色,如果他沒有猶豫地給予提問者和他真正的意見相反的回答,並隨時準備在公開場合否認自己,如果他對那些僅僅感到冷漠和厭惡的東西裝作同情,甚至抱有很大的熱情而並不覺得十分為難,這仍然不意味著他已經完全失去對基本的人類感覺之一的行使,即尊嚴的感覺。

  相反,即使他們從來沒有說起,他們也有著對於為外在的安寧和平靜所付出的代價非常敏銳的評估:對他們人類尊嚴的長期羞辱。他們越少直接地對此反抗——將它們從頭腦中趕出去借此安慰自己,和採取毖它們當作不予考慮的想法來欺騙自己,或乾脆咬緊牙關,這種情感就會銘記在他們感情的記憶中越深。一個人如果能夠反抗羞辱,他也可以儘快地將它忘卻;而一個人能長時間地忍受,也必將長時間地記住。事實上沒有什麼東西被遺忘,一個人曾經忍受的恐懼,他被迫進入的掩飾狀態,所有那些痛苦的和低下的插科打諢,也許,最壞的還是展示一個人怯懦的情感,所有這些將在我們社會意識深層的某個地方安家和積累,它們正在平靜地發酵。

  顯然,這不是健康的情況。將其置之腦後,而膿腫仍在化膿,其濃液不可能不侵入身體,這種疼痛遍佈了整個有機體。自然的人類情感不能被賦其客觀化的形式,反而長時間關閉在情感的記憶裡,逐漸變形為一種有病的夾鉗,變成一種有毒的物質,無異於不完全燃燒引起的一氧化碳。

  那麼無疑地,當這種結痂破裂和生活的遺留物被大聲說出,這時出現的不只是考慮周詳的糾正過去錯誤的嘗試,不只是尋求真理和謀求滿足生活需要的改革,也有著旺盛的暴躁的仇恨、報復性的慣怒,和一種對於所有忍受的屈辱直接彌補的狂熱的要求。 (這種要求的衝擊波和經常反復無常的形式也許大部分來源於一種含糊的印象,即整個爆發來得太遲了,已經到了失去它的意義,不再有任何直接的動因和並不帶來直接的危險這一時刻,實際上它僅僅是在另外一個十分不同的上下文中發生的某種東西的代用品。)

  無疑地,那些掌權的人們,多年來習慣於絕對聽從,習慣於一致的和無保留的支持,習慣於整個是虛偽的統一整體,當他們感到曝光於這樣一種前所未聞的威脅中時,對於被壓抑的情感的暴漲感到震驚。並且在這種心情下 (設想他們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唯一保證人) 察覺到這樣一種對這個世界的其餘的人們也是空前未有的威脅時,他們毫不猶豫地召集了上百萬外國士兵來挽救他們自己和這個世界。

  我們不久前經歷過這樣一次爆發,那些多年來使人羞辱和侮辱人的人對於受害者試圖喊出自己的聲音感到如此震驚,他們給這場插曲稱之為「激情的爆發」。請問,這是什麼樣的激情?那些在爆發之前知道什麼東西被延誤,知道徹頭徹尾的羞辱,並懂得隨後而來必然爆發的社會心理機制的人們,反而對爆發所採取的平靜、客觀、實際上是忠誠的形式更感到驚奇。然而,正如每個人所瞭解的,我們為這個真實的時刻付出了殘酷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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