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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胡薩克的公開信(7)


  這種現存制度的全部政治實踐,像我在這裡逐步描繪的,進一步證實了對它的綱領來說總是關鍵性的概念——秩序、安定、穩固,「帶領民族走出危機」「停止分裂」「緩和激烈的情緒」等等——最終得到每一個提交給熵的制度所具有的同樣致命的意義。足夠真實的是,秩序正在實施:一種官僚主義秩序,它機械的準確性壓抑每一個有獨特性的事物,它發黴的慣性排斥超常的、出類拔萃的東西。正在實施的是沒有生命的秩序。足夠真實的是,這個國家是安定的。你不想說安定得像一所陳屍所或一座墳墓?

  在一個真正有活力的社會中,總是有某些事情發生。當前的活動和事件、公開的和隱蔽的運動之間的互相作用,產生出一種獨特局面自身的不斷進展,它激發出更多的和更新運動。那些持續的和變化中的、有規則和沒有規則的、能預見到和出乎意料的生命取向其神秘而富有活力,在時間的領域產生影響並在事件之流中得到證明。一個社會的生活越具有結構,她的時間領域也越具有結構,在時間之流中那些獨一無二的、不可重複的因素也越突出。這就很容易顯出其連續不斷的特點,將其作為一種不可更換的情狀、無可逆轉的潮流加以描述,因此,在回顧中,也能更好地理解社會由通常規律支配的那些內容。社會生活越豐富,也越能夠更好地觀察社會時間領域、歷史的領域。

  換句話說,在存在社會活動空間的地方,也同時為一種社會記憶提供了空間。任何一個活著的社會是一個有歷史的社會。如果持續的和偶然的因素與有著不可重複和不可預見因素的歷史緊緊地聯繫著,我們或許更能夠詢問,真實的歷史——那「混亂」的不可遏止的根源、騷動不安的源泉和給予規律、秩序一記耳光的東西——怎麼可能存在於「熵「的制度所統治的世界上?

  回答是顯而易見的:不可能。在表面上,在任何地方,它實際上都不可能存在。在這樣一種制度下,對本來意義上的生活加以排斥帶來了社會時間的止步,因此歷史從這個視野中消失了。

  在我們自己的國家人們有這樣的印象,有時這兒不存在歷史。緩慢地但是確實地,我們失去了時間的感覺。我們開始忘掉了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什麼在前什麼在後,並感到這沒有什麼關係。當獨一無二性從事件之流中消失,延續性也隨之消失,所有的事情合併成一個灰色的印象和同樣的循環,我們說:「這兒沒有事情發生」。這兒,始終被強加了死亡般的秩序:所有的活動完全被組織起來因此徹底失去光澤。在社會領域中同樣如此。由於不再倚助社會歷史和個人有其中生活的歷史,個人生活傾斜到一個前歷史的水平,在那裡,時間僅僅從諸如出生、結婚和死亡中取得它的節奏。

  失去時間的感覺像是以每一種方式將社會拋回到原始狀態,在那幾千年內,衡量人性的發展不超出沒完沒了重複的四季及與它們聯繫在一起的宗教儀式這樣一些宇宙和氣候的式樣。在歷史領域中造成的焦慮不安自然地被填補了。因此真正歷史的非秩序化被有條不紊的偽歷史所取代,它的作者不是社會生活,而是一個官方的設計者。取代事件的是,我們被弄得沒有事件;我們生活在從周年紀念到周年紀念、從慶祝到慶祝、從遊行到遊行、從全體一致同意到全體一致選舉及再來一遍;從一個無聊的節日到另一個無聊的節日之中。這不是偶然的,由於這種對歷史的取代,我們可以通過對日曆的簡單一瞥來回顧在社會領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包括過去的和未來的。並且週期性的儀式聲名狼藉的相似特點製造了這樣一種虛假的信息,仿佛我們正好出現在這些事件本身之中。

  因此,我們擁有了一個完備的秩序,但是付出了回到前歷史的代價。即使這樣,我們必須引進一個說明:對我們的祖先來說,重複的儀式總有一個深層的含義,而對我們,我們僅僅是為我們自身利益所表演的一套例行公事。政府保留它們是為了保持歷史還在運行的印象。公眾通過這些活動避開麻煩。

  一種「熵」的制度在其自身影響的範圍之內擁有一種增長熵的總量的手段,即通過抓緊它自己的中心控制,令自己更加堅如磐石,將社會禁錮在一件只有一種尺度控制的緊身衣中。伴隨著在這個方向上採取的每一個步驟,它不可避免地也使自己的熵增殖。

  在使世界僵止不動的努力中,它也令自己僵止不動,暗中瓦解了自己對任何新生事物妥善處理或阻擋自然的生活之流的能力。因此,這種「熵」的制度註定地變成它自己的致命原則的犧牲品而且是最脆弱的犧牲品,由於在它自身結構之內缺乏任何動力,將轉向自己的反面。與此相反,生活以她壓抑不了的渴望反對熵,她越來越有能力成功地和富有創造性地抵制被強暴,即強暴的權威將更快地受制於其自身。

  因此,由於試圖使生活癱瘓,當權者也令自己癱瘓,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將使得他們喪失令生活癱瘓的能力。換句話說,生活可能臣服於一個長時間的徹底的被強暴、令其衰弱和麻痹的過程。但是,她不可能永遠地止步不前。儘管或多或少地隱蔽地和緩慢地,然而她在繼續。儘管她一千次被疏遠自身,但她總是能以某種方式使自身復原;不管怎樣被粗暴地蹂躪,她最終要比蹂躪她的力量活得更長久。這不可能是別的什麼,而是由於每一個「熵」的權威,其深刻的自相矛盾,它僅僅在有生活的情況下才能壓抑生活,因此,說到底,為了它自己存在它要依賴生活,而生活不以任何方式依賴它。在這個星球上能真正毀壞生活的唯一力量是那種不知道妥協的力量:第二熱力學定律的普遍效應。

  如果生活不可能永久地被毀滅,那麼,歷史也不可能全部進入一種止步不前。秘密的小溪涓涓流淌於慣性和偽事件沉重的覆蓋之下,漸漸地並難以覺察地從底部呈現出來。這或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有一天它必然發生:這種覆蓋將不再有約束並將要揭開。

  它是這種時刻,是可以看得見的某些事情開始發生,他們是真正新的和獨一無二的,從未列入官方」發生「的日曆上,並使得我們不再對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事無動於衷,它們是真正歷史的,在歷史要求再次被聽到的意義上。

  但是,在我們特殊的環境中,「要求被聽到」的歷史能到來嗎,這樣一個前景真正的含義是什麼?我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家,但是,這兒有一些觸及這些沒有人可以阻止其發生的」時刻「的結構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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