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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真實總是有意義


  ▲什麼原因使得你決定寫這封公開信給胡薩克?

  主要的原因由這封信本身的一些內容已經得到說明。我感到如果我公開地說出我所想的,我也許將會在我信中所說的社會自我意識的過程中盡一份力。我直率地寫出它是相信這或許有一種「促進健康」的意義。一般地說,我相信說出真實總是有意義,在所有的環境中。

  第二個原因完全是個人的,一種以某種方法擺脫我自己的困境的需要。現在有時候,我背負著一種情感,我被強加於一種預定的、不變的狀態,有人在某個地方已經描述過我,給我分類,我僅僅是被動地接受它和不需要發揮我自己的想像力而扮演所交給我的角色。我厭倦了在這種情形下總是徘徊該怎樣生活,我感到需要激發一下,使其他人面對一個轉變,迫使他們對付由我所造成的一種局面。

  ▲你最後一次發表公開聲明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1969年秋天我在一份稱作「十條」的請願書上簽名。從那以後,我沒有在公開場合表達過自己,除非將我的劇本偶然在國外出版也算在內。順便地說,1970年秋天我正準備上法庭,和其他簽名者一道,為了那份請願,但是在審判的前一天,訴訟暫停,直到今天還沒有恢復。因此指控仍然保留。

  ▲當你完成這封信時你期待什麼?你想到了什麼?你感覺如何?

  我主要對這封信是否寫得好感興趣,即它是否有意義,是否太抽象和枯燥,是否具有一定的告誡和促進作用,或許我應該把它寫成一篇論文,而不是一封信。我擔心它是否恰當地概括出對每一個人來說是熟悉的、臭名昭著的事情,是否以某種方式歪曲了現實。簡言之,我擔心我是否太魯莽,說大話而沒有意義。

  我所擔心的另外一件事是事務性的。很長時間我在考慮什麼時候將它發出,怎樣發出和寄給誰。我是不是應該先把它寄給收件人,然後再寄給新聞媒介,或者兩者同時去做? 我主要擔憂的是如何不使秘密警察發現並以某種方式挫敗我寄出它的企圖。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直到這封信寫完和謄抄完的一段日子之後,我才真正想要寄出它。在那些天內,我是這樣緊張,為安全作了許多複雜隱蔽的考慮。那段時間內,一件格外有趣的事發生在我正要寄出它的那個晚上。我偶而撞見一個秘密警察的高級官員,他經常審問我,並在餐館裡說了許多俏皮話,關於他們是否在跟蹤我,我是否打算作某事而這正在他們的能力之內也許要失敗,等等。第二天早晨我沒有任何障礙地將信送入郵局,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你期待跟著而來的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儘管當時看上去不可能——並仍然不可能,我準備被抓起來,因為一個人必須準備任何事情。這使得我更加關心我的信的價值和它的衝擊力。如果我知道我的信有意義,我沒有白白地寫它和將它公開,它將給某些人以希望——哪怕是很少的人,我將不在乎懲罰。而如果我為某種不值得的事情付出,它沒有意義,我只是成功地將自己弄得看起來滑稽可笑而已。

  ▲你說你準備任何事情發生,甚至坐牢。你是說精神上的準備,還是某些具體的事情:

  我想我準備了任何一種情況。顯然,只有當我到了那兒以後,我才知道我是否真正地準備好。當然,我希望我準備的最後考驗不會到來。

  ▲你做了什麼特殊準備嗎?

  我將一些我稱之為「應急包」的東西放在一起,包括雪茄,一把牙刷,牙膏,肥皂, 一些書,一件T恤,一些瀉藥和其它一些小東西——我不可能記住每一件東西。我整天帶著這個包,或者更準確地說,當我離開屋子時我都帶著它。

  ▲在你給胡薩克的信中,你寫了不少關於恐懼。你有沒有經歷過那種支配你整個人和所有心理功能的壓倒性恐懼?

  我還不能回憶出經歷過這種「普遍的」恐懼。當然,我知道不同形式的恐懼。作為一個駕車者我害怕警察,特別是我喝了酒之後。我容易緊張,這意味著我害怕是否能夠通過那種整個落到我頭上的情況,例如,在不同的公共場合出現、考試,等等。 我有一種對於電話的非理性恐懼——事實上, 我厭惡電話。我偶而受一種「郵寄的神經不安」的折磨,即恐懼郵件,並不是真正知道這個郵件帶來的任何具體的不幸。我自然經歷過幾乎每個人所經歷的——一種關於生活的偶或的、普遍的焦慮,和擔心我否能承承受我的生活,是否能做得更好。有一種恐懼我沒有——並且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是政治的恐懼,或者說政治——生存的恐懼,或者說恐懼政治警察: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恐懼,我很高興我省卻了這種恐懼。……從我寄出信差不多三個星期過去了。

  ▲有誰給你寫過信嗎?

  通過各種渠道我聽到一些關於那封信好的傳說,但是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人們不直接寫信給我,事實上,我要求我的朋友們不要寫信給我。我不得不假定現在我的郵件可能是公開的,給安全人員這樣一種方便的消息途徑沒有意義。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人給我寫信——普羅卡普·德提那博士——前司法部長。這也是一封很好的信,我非常珍視它。當然,我收到了來自收信人的一封信,更準確地說是總統辦公室塞得拉奇科娃小姐的一封信,她在回信中解釋我這樣做對有敵意的新聞機構有用,並由此透露了我對於我的國家的敵意。我並不將這種姿態看得很重要,因為我知道胡薩克先生是否讀過我的信取決於許多事情,而肯定不是塞得拉奇科娃小姐是否給我回過信。

  ▲赫拉得切克當地的人們怎麼樣? 鄰居和朋友們如何?他們知道那封信嗎?他們對你說什麼?

  他們很快知道了它。外國廣播電臺播送了這個消息,有人收聽並傳播開來。至於他們的反應,我不能說我遇到過一個憤怒的或是反對的表達。但是,這也許因為我沒有遇到料想中不同意它的那種人。……

  ▲究竟什麼原因使得你搬到這個離布拉格150公里的地方? 你想念布拉格嗎?

  起初我們買這座房子是為了消遣,像別人買小別墅以便在假期和週末有一個去處。然而逐漸地,我們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呆在這兒,而越來越少地呆在布拉格。直到有一天我們意識到,出乎我們自己的意料,我們事實上已經住在這兒。這仿佛是自動發生的,沒有什麼安排。當然,回過頭來想,我意識到這次搬遷有許多不同的原因。首先,最終離開布拉格是我意識到我在那兒已經無事可做,我不能在我的崗位上工作,我不再能從事我所勝任的工作。另一個事實或許是政治上的被隔離。你在布拉格的每一步將撞見這個:你總是不得不擔心誰將因為訪問了他而招致麻煩,你可以邀請他們來而他們不來,如果不來的話是因為他們害怕。你總是在擔心類似你知道誰接納你誰不能,哪兒你可以去哪兒你不能去,因為不至給別人造成緊張或引起他們和警察之間的不愉快。這些擔心不得不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給你產生影響。

  在這兒,所有這些都不存在。我的朋友來看我,我不需要因為將他們暴露在危險之中而感到愧疚。任何人走了這麼遠的路他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他去哪兒和這對他是否值得。在這鄉村,遠離他人的房屋——我感到比在城市遠為正常,在城市生活中總是令我陷入窘境,這不可避免地對我的神經有影響。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裡更為安靜;生活便宜得多;我們有很多房間;被大自然所環繞——簡言之,我們生活得更好。我們並不想念布拉格,如果我們想的話,在我們願意的任何時候我們可以去,並且知道這一點已經足夠。

  ▲我知道你曾經在特普納夫的啤酒廠工作過一段時間。為什麼?你需要錢嗎?你在那兒做什麼?

  我作為臨時工在那兒工作。我的原因是經濟上的——我們幾乎沒有錢。現在我們有了一些錢,所以我不再去哪兒。我去那兒肯定不是「觀察生活」,或向世界和我自己證明, 我不在乎在啤酒廠的院子裡滾啤酒桶或早上4點鐘起床。我不相信裝扮成一個工人,我總認為作家在工廠的」創造性自願勞動「是荒謬可笑的。我在啤酒廠工作不到一年,得到差不多一個月七百克郎的收入。當然,錢並不是我從工作中得一到的唯一的東西,遠遠不是。但是,如果說作為一個作家所給予我的,自然不是熟悉和瞭解一個新環境——為此,對啤酒廠的一次訪問便已足夠——而是我經歷了其他啤酒工人所身處的那種待遇;我說的是作為一個人,他在啤酒廠工作因為他必須這樣,而不是他要「瞭解生活」的那種情況。

  ▲工人們待你什樣?當你開車去上班人們反應如何?

  我必須說他們非常友好地對待我。你知道,在我的生活中我做過很多事情,我甚至多年從事體力勞動,但是我總是並始終忍受出現在工人階級面前時一種叫做因窘或害羞的東西。也許這正是我的性格,也許是有負疚感的知識分子在面對勞動者時模糊的情感,或許是作為一個「莊園主的兒子」從我的先輩經驗中的一種遺傳,即一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孩子自然具備的。但他不是將此看作優越感,而是一種障礙。當我開始在啤酒廠工作時,可以理解我帶著這種困窘和恐懼的情感,我越來越高興地發現其他工人喜歡我,並沒有絲毫疑慮地接受我。甚至當我不是真正需要他們時,他們也給我提供幫助。我想我有一對很好的朋友在那兒,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唯一對我顯出反感的是那個總管。至於汽車,我的工人夥伴對它感到驚奇,主要是作為一種機器。一旦它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們總是樂於替我修理。

  ▲你在啤酒廠有什麼值得講的故事嗎?

  有啊! 我們稱之為「水門事件」。一天,一個業餘的竊聽器在我工作的啤酒廠酒窖裡被發現。調劑師自己安裝的,電線一直通到他的房間。這個人試圖一石雙鳥:他想知道工人們說他什麼,同時,也想通過監視我討好他的上級。但是整個事情被發現——幸好以一種不能再掩蓋的方式——調劑師不得不可恥地離開。當然,這件事一旦變成一個醜聞,國家警察便試圖與它脫離干係,宣稱安裝這個竊聽器他們不知道。但是,調劑師不能這樣宣稱,結果剩下來的事情是工人階級被一個沒有人敢保護的主事者所冒犯。後來,每一個人——地方官僚,國家警察,啤酒廠的領導和那調劑師他們都害怕。你知道他們怕誰?我!他們擔心我會向國外公開這個故事,我會將這個故事帶出這個地區之外,並因為如此一種業餘水平的行事方事而招惹他們上司的憤怒。當然,我經歷了許多這種荒謬的情形。當我剛開始工作時,啤酒廠的領導便接到地區党的領導人的指令——甚至以書面的形式——對我進行監視,因為存在著我或許向「國外新聞媒介告密」的危險——如他們所寫——關於任何可能發生的侵犯他人的權利的行為。我是這個省的臨時工,同時是「這個國家的敵人」,這就是許多喜劇情形產生的來源。……

  ▲你好幾次提到國家警察。現在你在這兒,在和布拉格相隔一定距離的地方,在這個海濱是不是更為安靜一點?

  在我的生活中我若干次地被審訊。它早在1968年就開始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儘管這聽上去違反常情——我總是發現審訊是一件逗樂的事。這是一種奇怪和有趣的經歷。關於這個問題我有許多思想如果有時間我或許寫一篇「審訊的哲學」的文章。在不同的場合我採取了不同的策略。我接受的最長的一次審訊在1969年。一個特殊的審訊組來到我家中,並花了三個星期和我在一起。在這期間,我採納了「解釋的策略」,比起我完全拒絕說任何事情,這似乎更有效。現在我越來越傾向於壓根拒絕說任何事情這種戰術。

  ▲現在你不在啤酒廠工作,你整天幹什麼?

  我應該做的是努力去寫我已經開始的一個劇本。但是事實上我並沒有努力去做,並且我更樂於找藉口不去寫,諸如在我的房子周圍做些既必須又古怪的工作。對於我的自我約束狀況我並不感到愉快。而且啤灑廠並沒有產生多少幫助,儘管那時候我想這會對我的工作具有積極的影響,因為那告訴我要更節約我的時間。

  我有兩種途徑解釋我的缺乏約束。首先,這些年來我沒有任何委託或者最後期限的壓力,沒有任何人急切地等著我完成一個劇本,這或許比我能意識到的更使我意念消沉。我習慣於為一個具體的劇院寫作,在那兒我像一個劇作家那樣工作,因此我知道最後期限的重要性。我為具體的觀眾寫作,處於當時具體的精神和社會的壓力之下,我知道為什麼去寫是意識到我或許會整個失去這個時刻。在我面前,有著搬上舞臺的前景;我期待著和導演一道工作,並且我有一種興趣在於,當我的劇本被演出時,我不僅作為寫劇本的,而且也作為一個劇院成員而參與。所有這些自然地迫使我坐下來寫作。但是好幾年我沒有過那樣;我抽象地寫作,在某種意義上——為歷史,或為我不認得的外國觀眾。這對我不利。如果你知道今天還是一年之後完成一個劇本是無關緊要的,並且你無論如何不知道誰正等著要它,這將變得不容易寫。為什麼我試圖逃避寫作的第二個原因,也許是我此刻正寫作的劇本有著特殊的複雜性。我已經工作了很長時間,但進展緩慢,並仍然停留在開頭。也許我給了自己一個力不勝任的任務,因此我樂於從中擺脫出來的任何機會。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幾乎懷疑我寫信給胡薩克主要是我想逃避寫作。……

  ▲你是理智型的。我從表演藝術學院的老師那兒聽說,你寫畢業劇本時,顯然加上了一段你自己以某種方式分析此劇的評論,這迷住了部分教師和令其它人感到震驚。

  這可能是確實的,我是理性型的並有著理論的傾向。我有時有寫理論性文章的衝動,而且去做了。但是一個劇本是一個劇本;它自身開口說話,我沒有一相情願地寫上一段評論。如果我這樣做的話,總是因為劇本的某些客觀因素將我帶到這上面去了。在提交表演藝術學院作為我獲得學位資格的「文學」部分《思想越來越難以集中》中,我寫了一段評論是因為需要它。

  至於劇本本身,無論其美學特點或風格怎樣——我的理性總是體現在它們的美學特點和風格中——我肯定不會為了圖解一種理論而去寫它們,它們的靈感源泉決不會是抽象的思想。像大多數其它劇本一樣,它們來自具體的和世俗的經驗或觀念。我注入一種特殊的意義于素材之中,這僅僅是略加改動,——或者更毋寧說,我並不是有意識地這麼去做;這種意義是它們自身自動顯現出來的,因為這簡直不可能以其它方式出現。我認為這樣是正常的。我相信有些人如貝克特,他的劇本有突出豐富的被稱之為哲學的意義,寫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他的《幸福的日子》起始於一個真實的婦女在海灘上用沙子將自己埋起來,我不會感到奇怪。作者看到如此,在一瞬間他理解了它的光芒,這種世俗的幻象在自身中包含了它的寓言的可能性及豐富的潛在詩意,這樣,他開始工作,寫出了他最漂亮和最深刻的劇本。

  ▲關於你自己的劇本你想說什麼?

  到目前為止,我的劇本主要是關於一個簡單的主題:人類個性的危機。我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形式回到這個題目上去,在結局時——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這個主題總是以某種方式出現在我寫的東西之中。

  ▲你可以詳細談談人類個性這個觀念嗎?

  我相信隨著上帝的消逝,人們也失去了和絕對及宇宙秩序相協調的人的一種方式,在其中他總是可以說明任何東西,主要是他自己。他的世界和個性逐漸開始崩潰成相對來說是分散的、支離破碎的片斷。而當這個情況發生時,人類開始失去了他的內在身份,即和他自身相一致。當然,伴隨於此,他也失去了其它的東西,包括他自己連續性的感覺,一種經驗和價值的等級制度,等等。好像我們為一些不同的小隊而上場,儘管——並且這是主要的——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屬￿誰,其中哪個小隊真正是我們自己的。

  ▲如果一個作家的著作不能在國內市場上出現,這將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心理影響?

  這顯然,作家和作家不一樣。一些人更容易適應而另外一些人比較難。對一些人來說,這使得寫作更為困難;而另外一些人或許發現這從內部解放了他們。如果你知道沒有人在任何地方出版你的作品,你不必再擔心出版者和檢查官的趣味,等等。坦白地說,我較少關心那些已經出版過作品和有名氣的人,而更關心沒有出版過任何東西、至今仍然不能出版任何東西的人,不是因為他們上了黑名單——他們也許不可能上,他們至今沒有為自己建立名聲——而是因為他們所寫的不適合今天可能有的和可能出版的狹窄的框架。真正有建樹的作家今天被禁止,但是社會繼續認為他們是作家並且對他們的作品感興趣。讓我們面對這種情況,這樣一些作家更自由,至少他們發現自己在國外更容易得到出版,也更容易進入非官方的國內市場——我是說,以手稿的形式。問問某人他是否需要一個新的霍拉巴爾(Hrabal),他會說當然,因為每個人知道霍拉巴爾是誰,會對他的新作感興趣。而如果試問某人,他是否需要一個新的伏別契克!他將瞪你一眼,因為他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問的是個人化的問題。這將對你的心理產生什麼影響?

  自從我和巴魯斯特拉德劇院合作,我的劇本就在那兒上演。我已經習慣和劇院聯繫在一起,習慣作者與觀眾之間的「新陳代謝」或交替作用。當然我失去了這些,但被禁止對我的影響並沒有我的同事那麼多。一個原因是,我已經說過,我不超出每兩年拿出一個新的劇本。而我的有些同事,如路德維克·瓦蘇利克,習慣於平穩的工作,通過他們為此寫作的報紙不停地和讀者保持聯繫。另外一個重要的事實是,不出版實際上對我並非新鮮事。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寫了多少年「抽屜文學」,因為出版我的作品是不可能的。當我開始寫劇本,我真的沒有想到它們居然能被演出。後來,當這開始發生,我也無法阻止產生這完全是一種僥倖的感情。所以當我回過頭看,我意識到我在巴魯斯特拉德的期間,我的作品被禁演和得到認可,甚至被寫進教科書和劇院歷史,事實上是與在這之前和之後期間的一個簡短的對比。如果我出名了,實際上是因為那五年,而寫「抽屜文學」對我是更自然和經常的。而另外一些作家,從他們的學生時代就習慣在官方發表東西的人,處境比我更糟。實話告訴你吧, 我更受來自自身障礙的折磨, 為此必須去試圖發現我的 「第二口氣(Second wind)」。

  ▲在戰後30年中,許多捷克斯洛伐克作家都成為黨員。而你從來不是。為什麼?

  我把自己看作一個社會主義者。我甚至認為我從馬克思主義中學到了一些東西。但是我從來沒有認同共產主義運動的意識形態。換句話說,我從來不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因此,自然地,我從來沒有加入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我從來沒有接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甚至改革的意識形態,這也許是因為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顯得比對共產主義者來說複雜和神秘一千倍。他們關於已經完全瞭解了這個世界的情感——除了一些他們馬上要掌握的——對我來說是陌生、異在的。他們也許正確地認識了一些事情,但是他們又十分誇大了這種認識。更有甚者,他們在實踐中令這種認識走了樣,因此,變成從他們自身異化。在任何情況下任何可以真正辯證地看這個問題的人,將會立刻看到這種異化是不可避免的,這不僅是一個悲劇錯誤或疏忽,像一些改革的共產主義者所認為的。

  ▲不屬￿黨,你感到不便嗎?

  我不能說我感到。如果我想當一個啤酒廠的頭或交通部長,或作家協會的一個書記,或許這是一個障礙。但是我從未有過這樣的野心,儘管有許多人猜測我有這樣的野心和猜測我實際上在追逐權力。我能最大限度地實現我野心的範圍完全在歸屬於黨之外,當然,不在複雜性之外。

  ▲你的政治態度是怎樣形成的?對你影響最大的傳統是什麼?

  我是在馬薩裡克*安的人道主義精神下成長的。 我從家庭圖書館最早發現和閱讀的書是來自這個傳統,起先我必然是受其影響,以至後來這個影響轉變成——幾乎總是這樣——一種青春期的誇張和對於它的反抗。後來我平靜下來,逐漸形成了我自己對於世界的看法。我總是對政治非常感興趣,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成為一名政治家。我不是性格內向的人,而更像一個「政治動物」,但是我並不是想參加政治活動。我想成為一名作家,我想在劇院工作。有朝一日我希望實現我的一個古老的夢想——拍攝一部影片。我想我所捲入的政治僅僅符合一個作家的身份,即作為一個人去評論而不是實際從事它。或者更精確地說,作為一個人通過評論而從事它。

  ▲因為我們在談論政治,我想問你,在你看來捷克政治的特色是什麼?(略)

  ▲再回到文學上來,在你所屬的的捷克文學和政治的官方世界 (後者劃分了將要出版和不能出版的作家) 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裂隙。你不想作出讓步彌補這個裂隙?什麼樣的讓步是可能的?

  我偶爾被問及這個問題,但我從來不知道怎麼說。問題是,我沒有想出這麼一條線索來。或者什麼樣的讓步是我必須採取的。很自然,我不打算寫我不相信的東西,不管是在我的劇本中還是在我的文章中: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其它還有什麼我可能提供的讓步?難道我必須將我的劇本交給由我極不信任的人統治的劇院?這有些像荒誕的選擇,因為我們知道,這種意願永遠不可能達成。但是如果它達成,便很難假設地談論它,因為每一件事情將取決於作為一個整體的形勢。一般說來,我充分做好這種讓步的準備,但我知道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由劇作家最樂意的人來統治劇院。而在任何情況下我是否做這樣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例如,我很難想像,我會在大多數我的同事被禁止的情況下,同意上演我的劇本。這對我來說不道德。無論如何,如果這些禁止逐漸解除的話,我將可能是其中最後一名。……

  ▲你有沒有想過出國是擺脫你目前的狀況的一種途徑?

  我喜歡旅行。我樂於在美國這個我發現非常迷人的國家住上一段時間。但是我從來不想成為一名移民,我從來不去認真想這種可能性。

  ▲你懷念1968年嗎?

  告訴你實話吧,如果我還懷念什麼,那麼這差不多是整個60年代。這是一段輝煌的、有意思的、豐富的和靈感激發的時期,不僅僅在這兒,而且是整個世界的文化。從個人來說,這也是相對來說幸福的日子:1968年,對我來說,正好是這整個時期的一個自然頂峰。……

  ▲什麼東西給你最真實的滿足? 在過去的幾年中,你經歷過可以稱之為幸福的一些事情嗎?

  我有著許多小小的每天的愉快。在天氣好的時候,在我們的玫瑰花沒有被霜凍傷的時候,在我給胡薩克博士寫信言及人們的精神的時候,在我從阿爾費萊德·蘭道克接到一封漂亮的信時,當我的朋友來看我,我們有一個很好的聚會時,當我做一頓每個人都喜歡的飯菜時,當木匠為我們製作了一件漂亮的家具,並且比我想像的要便宜時,等等,我感到快樂,但是,我得到的最大快樂——不幸地將變得越來越少——是當我完成了某個正在寫的東西和感到它完成和實現了我計劃中要做的時候。

  ▲你指望看到你的某個劇本在布拉格再次首演嗎?

  這取決於我能活多長時間。如果我明天死去,或明年,我不會看到。但如果我到六十歲還在這兒,可以說,那麼我自然會活著見到它。

  *馬薩裡克(Masaryk 1850-1937),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從奧匈帝國中獨立之後第一任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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