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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手槍?」

  「那時他說是他把它們拿去擦的。現在他承認,他拿走手槍是因為他看見尤斯塔西雅用古怪的眼光看著它們;後來她向他承認,說她一直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她逼著他要為她保守秘密,同時還答應自己絕不會再去想這樣的事了。我倒不會認為她竟會蠻幹到如此地步,竟敢去用一支槍做出什麼事來;不過這表明她心裡老轉著什麼念頭;每個人只要想過一次這種事,就還會去想到它。」

  「那兩支手槍在哪兒?」

  「很穩當地鎖起來了。噢,不,她再也不會碰到槍了。可是真要結束生命,還有比用槍多得多的辦法呢。你到底跟她吵了些什麼,吵到如此嚴重的程度,竟會把她逼到這步田地?你一定虐待了她。唉,我一向就不贊成這門婚事,我沒有錯。」

  「你準備跟我一起去嗎?」約布賴特說,根本就沒去注意老船長最後的那句話。「如果去的話,一路上我可以把我們到底爭吵些什麼告訴你。」

  「去哪兒?」

  「去懷爾德夫家——那是她的目的地,她想投靠的地方。」

  這時托馬茜哭泣著插了進來:「他只是說有一件急事要外出一下;不過如果真是那樣,他為什麼要帶那麼多錢呢?哦,克萊姆,你覺得會出什麼事啊?我真害怕,我可憐的寶貝,你很快就會沒了父親哪!」

  「我要走了,」約布賴特說著,走到了門口。

  「我倒很想跟你一起去,」老人遲疑地說,「不過我很擔心我這兩條腿在這樣的夜晚,這種天氣裡,恐怕走不到那兒。我現在不像當年那樣年輕了。如果在出走時受到阻攔,她肯定會回到我身邊來的,我應當在家裡等她。不過事情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沒法走到淑女店,這事只能到此為止。我要直接回家去了。」

  「或許這樣最好,」克萊姆說,「托馬茜,你把自己烤烤幹,儘量放鬆隨便點。」

  說罷他當著她的面把大門關上,跟維伊船長一起離開了家,後者在院門口跟他分了手,順著中間那條通向迷霧岡的小路走了。克萊姆則順右手那條小路向小客店走去。

  獨自留下的托馬茜脫去了幾件濕透了的衣服,抱著嬰兒上了樓,讓她睡在克萊姆的床上,然後自己又下樓來到客廳裡,她把火燒得更旺,然後開始烤起火來。爐火很快躥上了煙囪,跟外面嘩嘩下個不停的暴風雨相比,明顯地給房間增添了一種加倍舒服的氣氛,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風呼嘯著吹進煙囪,發出了一種奇怪的低沉的聲音,似乎奏出了一場悲劇的前奏曲。

  但是托馬茜只有一小部分心思留在屋裡,雖然小女孩在樓上安然睡著,她的心情有了寬慰,然而她的內心卻已隨著克萊姆一起走了。她沉溺在想像中的這段行程中,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使她越來越覺得時間過得太慢,煎熬難耐。然而她還是那樣坐著。最後她覺得實在無法坐下去了;這就好像在嘲諷她竟然這麼沒有耐心,心心記掛著克萊姆,可他這時幾乎還沒到小客店呢。最後她來到了嬰兒的床邊。孩子正睡得那麼香甜;可是她想像到在她家裡可能發生的災難性事件,內心裡對不在眼前的那一切的擔心占了上風,令她焦躁不安,難以忍受。她無法控制地下樓,打開了大門。雨還在下,燭光照得最近處的條條雨絲閃閃發亮,就像是支支閃亮的飛鏢,它們落下時,看不見後面落下的雨點。沖進那裡去,無疑是投身進一片被空氣稍加稀釋的大水之中。然而想在這種時候回到自己家中的種種難處,反倒更激起了她想這麼做的欲望:無論如何也要比坐著乾等要好。「我安然無恙地來到了這兒,」她說,「為什麼我就不能回去呢?我離開家裡真是失策。」

  她匆匆抱下了孩子,把她包好,像來時那樣給自己披上了斗篷,鏟起爐灰蓋住爐火,以免發生意外事件,然後便走到外面。她先把大門鑰匙放到百葉窗後的老地方,然後毅然決然地轉過身,朝向柵欄外那片茫茫的蒼穹,邁步走進了一片黑暗之中。不過托馬茜的想像是如此活躍,佔據了她的全身心,因此對她來說,這片黑夜和這惡劣的天氣雖然令人不舒服,走起來有困難,但並不讓她感到害怕。

  沒過多久她就走上了花落村的山谷,越過起伏的山地來到了山丘的另一邊。吹過荒原的風聲是那麼尖利,就好像它為找到了一個如此合口味的夜晚,能盡情發洩而打起了快樂的呼哨。有時,小路帶著她走到了高高的、不停淌著水滴的歐洲蕨叢間的空窪地,這些蕨叢雖然都死了,但沒有倒下,就像一個池塘樣包圍著她。在碰到比通常高得多的蕨叢時,她就把嬰孩舉過頭頂,免得讓濕漉漉的蕨葉碰到孩子。在高些的地方,風刮得更強烈持久,雨橫打過來,一點不讓人覺得雨是從天而落,這樣一來怎麼也不會讓人想到它是從遙遠高空的雲底飛落而下。到了這時,想要遮蔽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滴滴雨點打在她身上,就像一支支射在聖塞巴斯蒂安身上的亂箭 〔注:羅馬軍官,早期基督教徒,引導許多士兵信奉基督教,事發後皇帝命令以亂箭射之,僥倖不死,後被亂棒打死。〕。一個個水坑現出一種灰濛濛的顏色,表明了它們的所在,使她不至於踩進去,儘管跟荒原上的一切相比而言它們沒那麼黑暗,可它們本身也是黑沉沉的。

  儘管如此,托馬茜並不後悔自己的行動。她並不像尤斯塔西雅那樣,認為天空中有什麼魔鬼,每一叢灌木和樹枝都藏著惡意。抽打在她臉上的雨點不像毒蠍,只不過是乏味的雨點而已;一片混沌中的埃頓根本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只不過是一片冷漠的空曠地而已。她對這個地方的恐懼是合乎情理的,她對它惡劣性情的不喜歡是有道理的。此刻在她的眼裡,這兒是一個刮著風、濕漉漉的地方,一個人在這兒或許會有許多不好受的感覺,一不留神就會迷路,還有可能會著涼。

  如果對這條小路十分熟悉,那麼在這樣的時候,憑藉踩在路上的那種熟悉感覺,走過這條小路的困難倒也不見得會很大;不過一旦迷路就

  無法再走上正路了。由於懷中抱著的嬰兒多少有點妨礙托馬茜的視線,有時還會讓她分心,最後她真的迷了路。當她下坡來到一個空曠的斜坡地時,這個不幸的事件終於發生了,這時她在回家的路上大約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她沒有試圖往別的方向亂走,因為再想找到這條小路簡直是件毫無希望的事,而是一直往前走去,把希望全寄託在自己對這一帶地形的瞭解上,這種瞭解幾乎是克萊姆或是荒原野馬所無法企及的。

  最後,托馬茜走到了一片空地上,透過雨幕她開始看見有一塊微弱的光斑點,顯出一道打開的門的形狀。她知道這一帶並沒有房子,不過沒過多久,她便從門離地的高度,明白了這扇門是怎麼回事兒。

  「哎呀,這一定是迪格雷·維恩的馬車!」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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