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造成你罪孽的過錯全在於我嗎?」(尤斯塔西雅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朝他挪動了一下。)「什麼,你還能掉出眼淚,把你的手伸出來給我嗎?天啊!你能嗎?不,我不能。我不能犯下跟你握手這個罪。」(她伸出去的那只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但是眼淚依然滾滾而下。)「唔,是了,哪怕為了先前我在沒弄明白有什麼可值得慶倖之前,就莫名所以地在這只手上親吻一番的緣故,我姑且就接受它吧。我是受了多大的誘惑哪!一個讓所有人都說壞話的女人怎麼可能有一點長處呢?」

  「噢,噢,噢!」她終於堅持不住,哭了起來;一陣哽咽使她渾身顫抖,雙膝一軟在地上跪了下來。「噢,你還有完沒有啊!噢!你太殘忍了——就是野蠻人的殘酷也該有個限度吧!我已經忍了好久了——但你還是狠狠地擊倒了我。我懇求你的憐憫——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這樣說下去實在是太不人道了!即使我親手……殺了你的……母親——我也不該受到殘酷到如此地步的這番折磨。噢,噢!願上帝可憐可憐一個不幸的女人吧!……在這場比賽裡你已經完全贏了我——我請求你發發慈悲放了我吧!……我承認……在她第一次敲門時我是故意不去開門的……但是……在她第二次敲門時——要不是我以為你自己已經起來去開門的話——我……我是一定會去開門的。等到我發覺你並沒有去開門時我就去開了門,但她已經走了。這就是我對她……所犯下的罪孽。有時,最善良的心地也會犯下最嚴重的過錯,不是嗎?——我想是會這樣的。行了,我要走了——永遠永遠離開你!」

  「把一切全講出來,我會寬恕你的。跟你一起在屋裡的那個男人是懷爾德夫吧?」

  「我不能講,」她一邊抽噎一邊毅然決然地說,「別再硬要我說了——我不能講。我要離開這個家了。我們兩人不可能一起待在這兒。」

  「你不需要走,我會走的。你可以待在這兒。」

  「不,我會穿戴整齊,然後我就會走的。」

  「去哪兒?」

  「去我要去的地方,或者是隨便什麼地方。」

  她匆匆穿好衣服,在她打扮的時候,約布賴特陰沉著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她穿戴齊整。在她往頭上戴帽子時,她那雙纖細小手顫抖得實在太厲害,無法在臉頰上把帽帶紮緊,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放棄了這個行動。見到這個情景他走上前,說道,「讓我幫你把帶子紮緊吧。」

  她無言地同意了,抬起了自己的臉頰。至少在她的一生中,她這是第一次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這種姿勢所具有的那般魅力。但是對他來說卻無法忽略這一點,他將自己的眼睛移向一邊,好讓自己的心腸不要軟下來。

  帽帶系好了;她一轉身離開了他。「你還是要離開而不是讓我走嗎?」他追問了一次。

  「我要走。」

  「很好——那就這樣吧。等你講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後我會原諒你的。」

  她用頭巾裹住身子,走下樓去,留下他一個人站在房間當中。

  尤斯塔西雅走了沒多久,臥室門外傳來了一下敲門聲;約布賴特問,「誰啊?」

  「是小女僕,」她答道,「從懷爾德夫太太那兒來了一個人,他說要告訴你,太太和小孩都非常好,小孩的名字叫尤斯塔西雅·克萊門蒂娜。」說罷這姑娘便退了出去。

  「多大的一個諷刺哪!」克萊姆說,「我這場如此不幸的婚姻竟然會在這個孩子的名字裡永遠保留下去!」

  【第四章 一個幾乎被忘卻的人的悉心照料】

  尤斯塔西雅一開始走出去時,毫無方向,就像隨風飄蕩的薊種冠毛。她實在不知道該去哪兒。她真希望此刻是晚上而不是白天,這樣她至少可以掩飾起一臉的愁苦不讓人看見。她在枯萎的蕨草和濕漉漉的白色蜘蛛網中,向前走了一英哩又一英哩,最後她抬步向外公家的方向走去。她發現前門緊閉還上了鎖。她機械地移動步子,繞過屋角來到了馬棚那兒,她朝馬棚裡一看,見到查利正站在裡面。

  「維伊船長不在家?」她問。

  「是的,夫人,」小夥子感情激動地說道:「他到氣象堡去了,要到晚上才會回來呢。僕人放假回家了。因此屋子給鎖上了。」

  由於尤斯塔西雅站在門口處,背朝天,再加馬棚裡的光線不好,因此查利沒法看清她的臉;但是她舉動中的那種狂亂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轉過身,穿過院子向大門口走去,在土壩後消失了。

  當她走開以後,查利的眼中流露出迷惘的神色,慢慢從馬棚門口走出來,走到了土壩的另一頭向外望去。尤斯塔西雅正倚在土壩外一邊,兩手捂著臉,她的頭抵緊了長在土壩上的滿是露水的歐石南。她的帽子、頭髮,還有全身的衣服都濡濕了,還被她頭下這個冰冷毛糙的「枕頭」的潮氣弄得亂七八糟的,可她看起來對這一切全然不加理會。很顯然,出了什麼事。

  查利總是把尤斯塔西雅看得很高,就跟尤斯塔西雅第一次看見克萊姆時——把他當作一個富有浪漫氣息、完美的偶像一樣。她的高雅氣質和她高傲的言談總是把他拒之於千里之外,除了有一次那無限快活的時刻,當時她允許他握住她的手,他幾乎不是把她看作一個普通的女人:沒長翅膀,處於塵世,受到家庭生活和繁重家務的羈絆。他只能揣測她真正生活的內在細節。她一直是一個可愛的幻想者,註定地沿著一個軌道生活,而他自己只不過是這個軌道上的一個小點而已;見到她倚在土壩上這副模樣,就像一個無助的絕望的小動物正靠在一道潮濕的亂土壩上,這讓他充滿了一種驚愕的恐懼。他不能再在他的地方待下去了。他向前一躍,來到她的身旁,用一根手指碰碰她,溫柔地說,「你真可憐,夫人。我能為你做什麼?」

  尤斯塔西雅一驚,說道,「啊,是查利——你跟著我。你根本想不到,我是在燦爛的夏季離開了家,卻又這麼一副模樣回到家裡!」

  「我沒想到過,親愛的夫人。現在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恐怕不能。我希望我能進屋去。我感到有點頭暈——就這麼回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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