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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三章 一個陰霾的早晨尤斯塔西雅穿戴齊整】

  約布賴特氣急敗壞、心情躁亂地向愛爾德沃思走去,即便在這時,他還是強烈地意識到,他四周這片廣漠的荒原是那麼的冷峻、無動於衷。從前有一回,他也曾有過強烈的情感被沉靜冷峻的荒原壓抑下去的感受;不過那次所要壓抑的情感卻比現時控制住他的這種情感更溫柔甜蜜得多。那就是那次他站在山丘前那片靜謐潮濕的平地上,跟尤斯塔西雅分手時的情感。

  然而他摒棄了所有這一切,向家裡走去,來到了自家的屋前。尤斯塔西雅臥室裡所有的窗簾依然還放下著,因為她不是個早起者。眼前能見的生命活動,僅是一隻孤獨的歌鶇在門坎石上用嘴啄擊著一隻小蝸牛,吃著自己的這頓早餐,在籠罩一切的這片靜謐中,它發出的啄擊聲似乎是一陣巨大的聲響;不過在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克萊姆發現門沒關緊,服侍尤斯塔西雅的小姑娘住在屋子後面,她已經起床了。約布賴特進了屋,徑直向妻子的房間走去。

  他到家後發出的聲響想必驚醒了她,因為當他打開她的臥室門時,她穿著一身睡衣正站在梳妝鏡前,她一手握著頭髮的末端,在把全部頭髮盤到頭上去,很顯然她這是在開始梳妝打扮。她並不是那種跟人見面時會首先打招呼的女人,她聽任克萊姆一言不發地走過來,連頭都沒回過來。他走到她的身後,她在鏡子裡看見了他的臉。這張臉灰塵僕僕,形容枯槁,顯得十分可怕。儘管尤斯塔西雅是個矜持寡言的妻子,這事如果發生在幾天前——當時她內心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見到他這副模樣後,她肯定會難受而驚慌萬分地向他轉過身去的,然而此時她卻依然紋絲不動,只是在鏡子裡瞧著他。在她這麼瞧著他時,因經過暖烘烘的酣睡而在她臉上和頸脖上留下的那片胭脂紅暈,在她的眼前一點點消退,而他臉上的那種似死人般的蒼白卻慢慢傳染給了她。他離得很近,把這一切看得很清楚,一下子就讓他激動地開了口。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聲音嗄啞地說,「我在你的臉上看見了。」

  她的手從頭髮上鬆開了,垂落到了自己的身旁,一綹綹頭髮失去了支持,全都從頭上垂落下來,披落到了她的肩膀和白色的睡衣上。她沒有吭聲。

  「跟我說。」約布賴特專橫地說。

  她的臉繼續在一點點變白,這時連她的嘴唇也變得跟她的臉一樣白了。她向他轉過身,說道,「是的,克萊姆,我會對你說的。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是的,你要聽我說。看起來我妻子的情況不怎麼好,是嗎?」

  「怎麼啦?」

  「你的臉,我親愛的;你的臉。要不就是早晨慘白的亮光把你臉上的紅暈都帶走了?現在我要向你揭示一個秘密。哈哈!」

  「噢,真太可怕了!」

  「什麼?」

  「你的笑聲。」

  「這麼可怕是有原因的。尤斯塔西雅,你已經把我的幸福攥在了你的手掌心裡,可你就像一個惡鬼一樣把它給拋棄了!」

  她一驚,離開了梳妝鏡,從他身邊走開了幾步,盯住了他的臉。

  「啊!你想嚇倒我,」她說,發出了一陣輕輕的笑聲。「這值得嗎?我是孤立無助的。」

  「多麼了不起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你對這一切一清二楚,不過時間有得是,我會告訴你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能一個人待著這真是了不起。現在告訴我,八月三十一日下午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在哪兒?在床底下?在煙囪上?」

  她全身戰抖了一下,連她那身輕薄的睡衣也顫動了。「我沒把日子記得那麼清楚,」她說,「我想不起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別的男人跟我在一起。」

  「我說的是,」約布賴特說,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粗嗄,「你把我母親關在門外,把她殺死的那一天。哦,這真是太……太壞了!」他在床架腳上靠了一會兒,背朝著她;然後又直起身:「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聽見嗎?」他叫起來,朝她沖去,一把抓住了她睡衣袖子的松松的褶兒。

  那些外表羞怯的人往往掩蓋著內心的桀驁不馴,這時這種表面的羞怯已經不見了,她又成了很有勇氣很有膽魄的女人。先前慘白的臉色又開始出現了紅暈。

  「你想幹什麼?」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同時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盯著他。「你這麼抓著我是嚇不住我的;不過把我的衣袖拉破了倒是很可惜的。」

  他不但沒鬆手,反而把她更拖近自己的身邊。「把我母親死的……細節都告訴我,」他用一種艱難而痛苦的低語聲說道:「要不……我……我要……」

  「克萊姆,」她慢慢答道,「你以為你敢做出什麼我承受不了的事嗎?不過在打我之前你先聽著。你打我,哪怕這一下會殺了我——這是很有可能的——你從我這兒什麼也別想得到。不過或許你並不想讓我說——你所想的就是殺人吧?」

  「殺你!你希望這樣嗎?」

  「是的,我希望。」

  「為什麼?」

  「不管你對我發多大的火都抵消不了你先前為你母親而感到的悲傷。」

  「呸——我才不會殺死你呢,」他輕蔑地說,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是這麼想過;但是……我不會這麼做。這反倒會讓你成為一個犧牲者,把你送到她去的地方;如果我能的話,我要讓你遠離開她,直到世界末日。」

  「我真希望你會殺了我,」她用傷心悲哀的聲音說道。「我要讓你明白,對最近以來我在這人世上實際扮演的角色,我已沒了什麼興趣。你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的幸福,我的丈夫。」

  「你關緊大門——你從窗戶裡往外看著她——你讓屋裡有一個男人和你在一起——你把她送上了死路。這麼殘忍——這麼背棄——我不會來碰你——離我遠點——向我坦白一切!」

  「絕不!即使我能親口洗清你所認為我的罪責的一半,我也會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就像我並不害怕去死一樣。是的,我會這麼做的!一個有尊嚴的人在聽了這樣一番胡言亂語之後,還會費心想要清除掉蒙在一個發了瘋的男人心中的蜘蛛網嗎?不;隨他怎麼樣好了,去鑽牛角尖,進死胡同去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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