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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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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約布賴特走到蘇珊·納薩奇(也就是他要找的小男孩的母親)家的那幢小農舍時,他發現屋裡的人還沒起來。不過高地小屋裡的人們從床上起來後再到屋外的快速簡捷簡直讓人驚訝。這兒沒有一般人的那種將白天和晚上加以區分的一連串的哈欠和漱洗之類的活動。約布賴特用手杖敲敲樓上的窗櫺,他能用手杖碰到;過了三、四分鐘那個女人就下來了。 直到這個時刻克萊姆才想起,她就是曾經那麼不講理地對待尤斯塔西雅的人。這就使他多少明白了這個婦人為什麼會對他態度如此粗魯。更有甚者,這個男孩又生病了;打從小男孩在點篝火那晚被迫為尤斯塔西雅當差後,現在蘇珊便將他的不舒服歸結為尤斯塔西雅是個女巫,對他施了魔法。這是一種潛意識中的感情,就像躲在暗處的黃鼠狼;蘇珊在教堂裡紮了尤斯塔西雅後,老船長想對她提出起訴,卻因為尤斯塔西雅對船長百般乞求,這件事只好就此算了,而老船長也就作罷了,然而這樣做卻使她潛意識中的感情一直存在。 約布賴特強壓下了自己心裡的反感,因為蘇珊至少對他的母親不壞。他溫和地問起那男孩在否;但是她的態度卻很不友好。 「我想見見他,」約布賴特繼續說道,略略有點猶豫:「我想問問他是否記得除了他先前說的那些話以外,他還跟我母親談了些什麼。」 她用一種奇異的又帶點挑剔的眼光看著他。要不是他是個半瞎之人,換上任何別的人,都會看出眼光表達出這樣的意思,「你這是想再給自己一次那種已經讓你趴下的打擊。」 她將男孩喚下來,要克萊姆在一個小凳上坐下,說道,「好了,約翰尼,只要你想得起的話,就把一切全告訴約布賴特先生吧。」 「你還沒忘了在那個大熱天,跟那可憐的太太一起走路的情景吧?」克萊姆問道。 「是的。」男孩說。 「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男孩把他在進了小屋時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又重複了一遍。約布賴特把肘支撐在桌上,用手遮住臉;小孩母親在一旁看著,像是實在弄不明白,一個男子怎麼會讓已經刺激他那麼深的打擊再來一回。 「在你一開始碰到她時,她是打算去愛爾德沃思麼?」 「不;她正離開那兒。」 「那不可能。」 「就是那樣;她同我一起走的。我也是往回走的。」 「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碰見她的?」 「就在你家。」 「小心,要說真話!」克萊姆板著臉說。 「真的,先生;我一開始就是在你家碰見她的。」 克萊姆站起身來,蘇珊則現出了一種預料之中的微笑,這並沒使她的臉變得更好看;她的意思似乎在說,「一件邪惡的事要發生了!」 「她到我家來幹什麼?」 「她走到鬼嗥溝的那片林子的樹下坐著。」 「天哪!我可從來不知道有這事!」 「你先前從沒對我說起過這事啊?」蘇珊說。 「是沒有,媽媽;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走了那麼遠。我一直在撿黑尖果櫻桃,不知不覺走遠了。」 「那時她在幹什麼?」約布賴特問。 「看著一個男人走過來進了你的家門。」 「那是我哪——一個砍荊條的,手裡拿著捆柴的荊條。」 「不;那不是你。那是一個先生。你在他之前就已進屋了。」 「他是誰?」 「我不知道。」 「快告訴我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可憐的太太走上前去敲你家的門,而那位滿頭黑髮的太太則在屋裡的窗戶口朝外看著她。」 男孩的母親轉過身朝著克萊姆,說道,「這可是一件你想像不到的事吧?」 約布賴特就像塊石頭一樣,一點沒去注意她的話。「說下去,說下去。」他聲音嗄啞地對男孩說。 「當老太太看見這位年輕太太在窗戶口朝外看時,她又敲了敲門;見沒人前來開門,她拿起鐮刀看看,又把它放下,接著她看著那一捆荊條;後來她就走了,朝我走來,她氣喘得非常厲害,就像這樣。我們一起走了,她和我,我跟她談話,她也跟我談上一點,但話不多,因為她接不上氣來。」 「噢!」克萊姆用低沉的聲音喃喃道,垂下頭。「再說下去。」他說。 「她沒法說很多的話,她也走不動;她的臉色,哦,真是怪極了!」 「她的臉怎麼了?」 「就跟你現在的臉差不多。」 女人瞧著約布賴特,見到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還冒出了冷汗。 「那有什麼別的意思嗎?」她悄悄地說,「現在你怎麼看待她呢?」 「閉嘴!」約布賴特怒氣衝衝地說。然後又轉身朝著男孩,「後來你就丟下她一個人讓她去死了?」 「不,」女人又急又惱地說,「他沒有讓她去死!她叫他離開的。誰說他把她拋棄了,那就是在胡說。」 「別在這點上胡攪蠻纏了,」克萊姆嘴唇顫抖著說,「跟他看見的相比,他做了什麼無關緊要。你說了,那扇門一直關著?一直關著,而她在窗口朝外看著?慈悲的上帝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哪?」 見到這個問話人用這樣的眼光盯著自己,他不禁畏縮起來。 「他是這麼說的,」母親回答道,「約翰尼是個信奉上帝的孩子,他不會說謊。」 「『被我的兒子拋棄了!』不,以我的生命起誓,親愛的媽媽,不是這麼回事!不過是被你兒子的,你兒子的……讓所有的女謀殺犯受到應得的懲罰吧!」 說罷,約布賴特離開了小屋走了。他的眼珠一動不動,一片茫然,隱隱可見閃現出一絲寒光;他的嘴唇嚅動著,多少讓人覺得就像扮演俄狄浦斯〔注:希臘神話中底比斯國王和王后的親生子,因不知底細而殺死親父,又婚娶親母,發覺後無地自容,自己刺瞎雙目,流浪而死。 〕的演員在說他的臺詞。以他的心境很有可能做出最古怪的行為。但是以他現時的情形,卻又無法採取這些行為。在他面前出現的並不是尤斯塔西雅那張蒼白的臉,還有那張未知的男人的臉,他面前只有這一片飽經世紀創傷而無動於衷的冷峻的荒原,在它那張滿是皺折和古 老的地容地貌面前,這個孤獨男人的狂亂騷動簡直是無足輕重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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