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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他注意到,放在窗臺上的花兒因為缺水都已枯萎,他把它們放到了外面的壁架上,好把它們搬走。就在這麼忙碌時,他聽到外面的砂石地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敲門了。

  約布賴特打開了大門,維恩就站在他的面前。「早安,」紅土販子說,「約布賴特太太在家嗎?」

  約布賴特看著地上。「這麼說來,你還沒見過克裡斯廷或是任何埃頓人吧?」他問。

  「沒有。我只是到外面走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在我離開前的那天我到這兒來過。」

  「你什麼也沒聽說過嗎?」

  「一點沒有。」

  「我母親——死了。」

  「死了!」維恩木然地說。

  「現在她待的地方,是一個我本來也要去的地方。」

  維恩注視著他,然後說,「如果我不看著你的臉的話,我是絕不會相信你的話的。你生過病吧?」

  「我生了一場大病。」

  「唉,真是世事無常!我在一個月前跟她分手時,一切都表明她準備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那一切都成為了現實。」

  「毫無疑問,你說的一點沒錯。不幸已經教會你用一種比我更深沉的語氣談話。我所指的新生活是她在現世的生活。她死得太早了。」

  「或許因為我活得太長了。在過去的這一個月裡,我對此有過一番慘痛的經歷,迪格雷。不過進來吧;我一直想要見你。」

  他引著紅土販子進了那間大房間,正是前一個聖誕節舉行舞會的地方;他們一起在高背長椅上坐下。「你瞧,火爐裡一點火都沒有,」克萊姆說,「當那段燒去半截的木頭和那些炭灰還在發出火光時,她活著!這兒的一切幾乎沒什麼改變。我什麼也幹不了。我的生命苟延殘喘,就像一隻蝸牛。」

  「她是怎麼死的?」維恩問。

  約布賴特講了她得病和去世的一些情況,然後又繼續說道:「經過這一切以後,所有的苦痛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區區小恙而已。——我一開始說過我想問你一些事,可我卻像一個醉鬼一樣說起了不著邊際的事兒。我急於想知道在她最後一次見到你時,她對你說了些什麼。我想,你同她談了很長時間吧?」

  「我跟她談了半個多小時。」

  「是關於我嗎?」

  「是的。一定是因為我跟她說了那些後,她才去荒原的。毫無疑問她是要去見你。」

  「可是如果她內心對我極其不滿,她為什麼要來看我?這實在令人費解。」

  「不過我知道她已經完全原諒你了。」

  「可是迪格雷——一個已經完全原諒她兒子的女人,在去兒子家的路上卻得了病,這時她會說出是由於兒子的虐待,使她的心全碎了的話嗎?絕不會的!」

  「我只知道,她根本就一點沒責備你。她為發生的一切而責怪自己,只是怪自己。這是我親耳聽她這麼說的。」

  「你聽她說過我沒有虐待她,而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卻從她嘴裡聽到說我虐待了她?我的母親不是那種衝動的女人,會毫沒來由地隨時改變自己的意見。這怎麼可能呢,維恩,她竟會在相近的時間裡講出截然不同的這些話來?」

  「我也說不上來。這事可真是怪,她已經原諒了你,也已經原諒了你的妻子,又準備去看你,存心要跟你和好。」

  「如果說世上有什麼事能把我給攪胡塗了,那就是這件不合情理的事!……迪格雷,如果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中有哪一個能夠跟死者對話——只要有一次,談一分鐘,甚至就像去見囚犯一樣,隔著一道鐵柵欄也行——我們或許能瞭解到多少事啊!到那時有許多現在滿臉堆笑的人會把自己的腦袋藏起來!這個悲劇——那時我立刻就會把這個悲劇瞭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是那座墳墓把她永遠關在裡面了;現在怎麼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他的同伴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等維恩離開後,過了幾分鐘,克萊姆才從這種木然的悲愴中擺脫出來,他心潮起伏,陷入了煩惱之中,實在不知該怎麼辦。

  整個下午他就處於這種狀態中。一個鄰居為他在屋裡擺了一張床,這樣他不必在第二天再來;當他在這個淒涼的地方歇下來後,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無法入睡,這些想法老在他腦中轉來轉去。如何想辦法揭開這個死亡之謎的謎底,似乎成了一個比活著的所有問題遠更重要的、更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他的記憶中,老是浮現出一個小男孩的活生生的臉龐,就是走進克萊姆的母親躺著的那幢小屋的那個孩子的臉。那對圓滾滾的眼睛,急切的神色,用脆生生的聲音講出的話,這些就像小刀一樣在他的腦中劃來劃去。

  去見這個男孩的想法出現了,它作為弄清事實新線索的一個辦法;儘管這個辦法完全有可能是徒勞的。經過六星期後再去弄清一個孩子的想法,並不是為了這個孩子見到的事實,以及他當時所能明白的事實,而是去獲得超出他的理解力的事情的本質,這個辦法看來效果不大;然而在每一個明顯的線索都斷了以後,我們便會去找尋細小的模糊的細節。除此之外別無他途;這以後他就會讓這個不解之謎沉入永遠不可解之謎的深谷中去。

  他想好這麼去做後,差不多已是黎明了,他立時起了床。他把屋子鎖上,動身向那塊綠地走去,再往前,綠地就混入到整片的石南叢中去了。在那道白色的花園柵欄前,小路分成了三道,就像一支寬頭箭。向右的那條小道直通淑女店和它的左鄰右舍的家;中間的小路通向迷霧岡;左邊的小路越過山丘通往迷霧岡的另一個地方,也就是那小孩住的地方。在走上後一條小道時,約布賴特感覺到有絲絲涼意侵來,這一帶的大多數人對這種寒氣都很熟悉,或許是由於太陽升起前的清冽空氣所造成。過了幾天他想到它時,就覺得這是一件別具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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