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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由於她急於離開那兒,不想讓屋裡的人看見她,因此她沒走那條直接通向自己家裡的小徑,等她打量四周,想重新走回那條小徑時,遇上了一個正在小山谷中採集黑果的小男孩。這孩子是約翰尼·納薩奇,在燒篝火時,就是他為尤斯塔西雅添柴燒火的,小孩天生就有一種愛接近大人的傾向,因此一見到約布賴特太太,他就沒離開她的身旁,邁著小碎步跟在她的身邊,卻一點沒意識到自己這樣幹為了什麼。

  約布賴特太太就好像處於睡夢狀態中似的對他說道。「回家要走很長的路呢,我的孩子,我們要一直走到晚上才能走到。」

  「我能走,」她的小同伴說道,「晚飯前我還要玩瑪納爾〔注:一種鄉村裡小孩玩的遊戲。〕,我們六點鐘吃晚飯,因為爸爸在那時才回家。你的爸爸也要到六點鐘才回家嗎?」

  「不,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的兒子也不回來了,沒有人回來。」

  「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啊?你看見了一個嚇人面具了嗎?」「我看見了一個更嚇人的——一個女人的臉透過一扇窗玻璃看著我。」

  「那樣子很可怕嗎?」

  「是啊。一個女人瞧著一個疲憊的旅人,卻不肯讓她進去,這樣子讓人見了著實可怕。」

  「有一回,我去特露普大水塘捉水蜥蜴,卻見到我自己在瞪著我自己,真把我嚇壞了,像什麼似的一下就跳了起來。」

  「……只要他們現出一點想見我的樣子,那該是多好的事啊!可根本沒這種機會。緊閉大門!一定是她唆使他反對我的。難道竟有這種沒有心肝的漂亮身體嗎?我想是有的。在這樣的一個火辣辣的日子裡,我對鄰居家的一隻貓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行動來!」

  「你這是在說誰啊?」

  「再也不去了——絕不!即使他們叫人來請,我也不去了!」

  「你一定是個怪女人,講起話來竟是這樣的。」

  「喔,不,根本不是的。」她說道,轉身回答小孩的碎嘴子。

  「大多數人長大後有了孩子,講起話來就會像我這樣。等你長大後,你的母親也會像我這樣講話的。」

  「我希望她不會;因為講廢話一點不好。」

  「是的,孩子;我想這全是些廢話。這樣的大熱天你不累嗎?」

  「累的。不過不像你累得厲害。」

  「你怎麼知道的?」

  「你臉色蒼白,都是汗,你的頭垂下來都抬不起了。」

  「唉,我是心力交瘁哪。」

  「你這是怎麼啦,你每走一步竟是這麼個樣子?」這孩子一邊說,一邊像一個殘障者一樣一瘸一拐地走路。

  「因為我背了個包袱,我實在背不動了。」

  小男孩一聲不響地想著,他們並排蹣跚著向前走去,就這樣一直走了一刻多鐘,當約布賴特太太開始說話時,很明顯她更疲憊了,她說,「我得在這兒坐下歇一會兒。」

  她坐下後,他長久地盯住她的臉,說,「你呼吸起來真怪——就好像你是一隻被追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小羊羔。你呼吸起來老是這樣子的嗎?」

  「不老是這樣的。」這時,她說話的聲音是這麼低,幾乎跟低語差不了多少。

  「我想,你會在這兒睡著的,對不?你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沒有。我不會睡的,一直要等到……另一天,然後我希望能睡上長長的——非常長的一覺。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年夏天裡姆斯摩水池是不是幹了?」「裡姆斯摩水池幹了,不過奧克家的水池沒幹,因為這個池子很深,從來不會幹——它就在那兒。」

  「水池裡的水乾淨嗎?」

  「是的,沒的說——除了荒原野馬走進去的地方。」

  「那麼,拿上這個,儘快跑到那兒,舀一杯你找得到的最乾淨的水。我實在吃不消了。」

  她從手裡拿著的那只柳條編小手提網兜中取出了一個老式的無柄瓷杯;它是手提網兜中十幾個同樣瓷杯中的一個,打從她的孩提時代起就有了這些杯子,今天她帶著它們是準備作為一件小禮物,送給克萊姆和尤斯塔西雅的。

  孩子拔腿就去執行他的使命了,很快他就帶著水回來了,這水嘛。並不怎麼清潔。約布賴特太太想喝,可這水那麼熱,真讓她感到噁心,於是她把水潑了。隨後她依然坐在那兒,兩眼緊閉。

  孩子等著,在她身旁玩耍,這一帶有很多褐色小蝴蝶,他抓住了幾隻,在又等了一會兒後,他說道,「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要走了。你要不了多久就能走了麼?」

  「我不知道。」

  「我想我該自個兒走了,」他又開了腔,看得出,他很害怕,唯恐又會被迫去做什麼令人不愉快的事兒。「對不起,你還需要我嗎?」

  約布賴特太太沒吭聲。

  「我該怎麼對媽媽說呢?」孩子繼續說道。

  「告訴她,你看見了一個心碎的女人,她的兒子把她給拋棄了。」

  在走之前,他有點依依不捨地朝她的臉上看了一眼,似乎他實在擔心,這麼扔下她不管是否算得上寬宏大量。他以茫然的眼光直盯住她的臉,就好像一個人看著某種古老的手稿,卻找不到破譯這種文字的關鍵。他還沒有年幼到缺少那種同情的感覺,可他還沒有大到足以擺脫孩子見到大人苦惱萬分時的恐懼感,而平時大人在他眼裡是表現得十分堅強的;她究竟是會帶來麻煩還是本身就在受麻煩帶來的痛苦,她和她所受的折磨是值得同情還是讓人害怕,這事實在叫他決定不了。他垂下眼睛,沒說一句話就走了。沒等走出半英哩,他就把她給忘了,只記得她是個女人,坐在那兒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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