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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約布賴特太太在體力上和感情上所耗費的精力,幾乎讓她無法再支撐下去;但是她繼續一步步向前挪動,但每次只能走一小段路,而且每走上一小段路就得歇上很長一段時間。這會兒太陽已經遠遠地落到了西南邊,夕陽光直射在她的臉上,就好像一個無情的縱火犯,手中高舉熊熊火把,等著要把她烤焦。隨著小男孩的離去,四周似乎全不見有一點生氣,然而時斷時續傳來棲息在每一根荊枝上的雄蚱蜢發出的沙啞叫聲,卻足以表明,在更大的動物感到疲憊時,一個看不見的昆蟲世界正在整個擁擠的生活現實中忙碌個不停呢。

  兩小時後,她來到了一個斜坡,大約走了從愛爾德沃思到她家這段距離的四分之三,這裡的小徑上長滿了一小片歐百里香;她就在這片散發出香氣的草地毯上坐下了。在她前面有一大群螞蟻密密麻麻地橫穿小路,把這兒當成了牠們的通衢,牠們身背重負,無休無止地忙活著。低下頭看著牠們,就好像從一座高塔頂上俯瞰著一條繁華商街。她記起了,在好多年裡,這群騷動不息的螞蟻就一直在這個地方活動——毫無疑問,往日的那些螞蟻就是如今穿行過這兒的這群螞蟻的老祖宗。她向後靠去,好休息得更舒服些,東方那片柔和的天空令她的眼睛大大地鬆懈下來,就像歐百里香使她的頭腦舒服一樣。就在她這麼看著時,只見一隻鷲掠過那片天空,直向太陽飛去。牠是從山谷中的某個水塘裡起飛的,一路滴淌著水珠,牠飛行時,光燦燦的陽光照射著牠的兩隻翅膀的邊緣和內翅部分,牠的兩條大腿,還有牠的胸脯,使牠看上去好像是燦燦白銀鑄就。牠飛去的天頂似乎是一個自由幸福之地,與將她束縛住的這個塵世沒有絲毫瓜葛;她真希望自己能騰空而起,像牠那樣飛離塵世。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很快就得停止對自己的擔憂,這是無可避免的。如果她接下來的思想軌跡能在空中留下一條痕跡,就像一顆流星飛逝而過的話,它就會顯示出,她去的方向正好與大鷲飛去的方向相反,她的思緒向東飛落到了克萊姆家那幢房子的屋頂上。

  【第七章 兩個老朋友的悲劇性會面】

  與此同時,克萊姆從自己的睡夢中醒來了,他坐起身,向四周張望。尤斯塔西雅正坐在靠近他身旁的一把椅子裡,儘管她手裡拿著一本書,可她有好一會兒沒在看書了。

  「哎,真是的!」克萊姆用手揉揉眼睛,說道。「我竟睡得這麼死!我做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夢;這夢我可永遠忘不了。」

  「我早知道你一直在做夢。」她說。

  「是啊。這個夢是關於我母親的。我夢見我帶你到她家去,彌補你們之間的裂痕,可到了那兒後我們就是沒法進去,儘管她不停地大聲呼喊救命。不過,夢總歸是夢。現在幾點了,尤斯塔西雅?」

  「兩點半了。」

  「有這麼晚了嗎?我原本不想睡這麼長的。等我吃完一點東西後就過三點了。」

  「安去村子裡還沒回來,我原想我得讓你睡到她回來呢。」

  克萊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一星期一星期過去了,可母親一直沒來。我原想早就該聽說她的情況了。」

  擔心、後悔、害怕、決心,種種神情交織出現在尤斯塔西雅那雙烏黑的眼睛裡。她極其艱難地與一個怪物面面相覷,她決心要慢慢地擺脫它。

  「我一定得趕快到花落村去一趟,」他繼續說道,「我想我最好是一個人去。」他拿起皮裹腿和手套,又把它們扔下,補充道,「今天的午飯既然晚了,我不想再去砍荊條了,我要到院子裡去幹活,一直幹到傍晚,然後等到天氣涼下來後,我要走到花落村去。我相信只要我主動一點,媽媽一定願意原諒過去的一切的。等我回到家裡後一定很晚了,因為無論如何,我走那麼長的路都要花一個半小時以上。不過,親愛的,就一個晚上你不會在意吧?你那麼全神貫注地在想什麼啊?」

  「我沒法告訴你,」她沉重地說道,「我希望我們別在這兒住下去了,克萊姆。這兒的一切似乎全都不對勁兒。」

  「嗯——只怕我們弄得它不對勁,那倒可能就會不對勁了。我捉摸著托馬茜最近是否還會到花落村去。我希望她會去。不過或許不會,因為我相信她大約在一個月內就要分娩了。我真希望我早想到就好了。可憐的媽媽一定是非常孤苦伶仃的。」

  「我不喜歡你今晚去那兒。」

  「為什麼今晚不行?」

  「你們恐怕會說起什麼事,它一定會狠狠地傷害我的。」

  「我媽不是個愛報復的人。」克萊姆說,臉上稍稍泛起了一點紅暈。

  「可是我希望你別去,」尤斯塔西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同意今晚不去,我答應明天我親自去她那兒,與她把事情了了,我還會在那兒等你來接我。」

  「你這是怎麼啦?先前我這麼提出時,你每次都一口回絕,可這種時候你卻想這麼去做了?」

  「我就是想一個人在你之前去看她,然後我才能把這一切跟你解釋清楚。」她回答道,同時把頭不耐煩地動了一下,同時以一種焦急的眼光看著他,這種神色本當在一個樂觀的人身上看到,而不是在像她這樣的人身上看到。

  「唉,這事可就是怪了,我要獨自個兒去做時,你卻想去做這件我原先早就要你去做的事了。如果我等你明天去的話,又要浪費一天了;我知道如果不去的話,我是一天也等不及的。我要把這事給解決了,一定得這麼做。你得在這以後去看她;這一切反正都一樣。」

  「那麼我能夠跟你一起去麼?」

  「你沒法像我那樣走到那兒再趕回來,只在半途稍事休息一下。不,今晚不行。尤斯塔西雅。」

  「那麼,就照你說的辦吧,」她以平靜的口吻答道,就好像一個人儘管滿心希望不費什麼大力氣就能擺脫那些壞結果,可如果要他付出很大努力才能扭轉這種壞結果的話,他卻寧可讓它馬上發生也罷。

  於是克萊姆走到院子裡去了;在這天下午剩餘的時間裡,一種愁眉不展無精打采的神色一直悄悄地支配著尤斯塔西雅,她的丈夫卻將此歸咎於天氣太熱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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